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了,那一年,我大约十一二岁,和最要好的小伙伴兵伢去集镇。路过收购废品、动物皮毛的门市部,兵伢说,我们去看豺狼画像吧。门市部粉白的墙壁上,画满了各种野兽,有老虎、豹子、狼,还有骆驼、山羊、狗等等,但我们还是觉得豺狼的样子最阴险可怕,所以每次总想看豺狼。
就是这一次,我们发现了一条特大好消息!门市部小黑板上赫然写着:收购中草药,半枝莲,1.35元每斤;仙桃草,0.05元每斤……而且,已经有人送了各种晒干的草药来,被分门别类地摆在一个个大纸盒里。
在一把躺椅上,一个年轻的男收购员,舒适、嘲讽的眼神和胖乎乎微扬的下巴的示意着,我们见到了晒干后的半枝莲,并飞快地从记忆中搜索它们长在田间时新鲜的模样。
兵伢激动地说:仙桃草太贱,我们明天就采半枝莲。他的小脸,红到了脖子。我则嗓子一阵阵发干,心中涌起莫名其妙的恐惧,哆哆嗦嗦地说:今天我就去问我妈,看哪是半枝莲。
就这样,我们采草药的快乐时光开始了。那是我和兵伢两个人之间约定的小秘密,可后来,村里几乎每个孩子都知道了,“半枝莲能卖大钱”。上学路上,田埂沟渠,到处是我们争先恐后的嚷嚷;那叶片鲜绿狭长,根茎棱形,一侧开出一排紫色鲜艳小花的半枝莲,成为我们眼中啥也不换的宝。
过了些日子,很多小伙伴纷纷退出了采药大军。一向在家娇生惯养的明明不屑地说:采了半个月,晒了几天,连半两重都不到,跑到门市部去卖,还被他们吼了一顿,说是晒得不干,又太少,人家不收!
他说他给气坏了,出了集镇把采的半枝莲都丢到水沟里去了。其他的小伙伴,也纷纷打退堂鼓。有的说半枝莲太少,难找;有的甚至说,差点被蛇咬到了;还有人神秘地说,半枝莲是蛇种的,一大蓬半枝莲草旁,一定有一个毒蛇洞,蛇守护着它种的草,谁来采,就咬谁。
半枝莲是蛇草的说法,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那紫色迷离的花,那往往生长在偏僻河沟旁边,不是蛇草是什么?很多小伙伴,当天回家把辛苦半月采得的那点不足一把的半枝莲全扔进沟里,说是免得晚上引来了蛇。
于是,采半枝莲的又只剩下兵伢和我,好像还有一个忘记名字的女同学。又过了些时日,河沟涨水,到处都能摸到鱼虾,兵伢中途退出。那时,男生女生不在一起玩耍,每天采半枝莲的,便好像只剩下了我。
从三月到六月,从半枝莲还是幼嫩低矮、似是而非的草,到半枝莲一蓬蓬盛开紫色的花高及膝盖,水田边、河沟畔到处留下了我小小的单薄的身影。
至今记得有天下午放学,忽然想起学校后面那道废弃的水渠还从来没有去过,我的心顿时充满幸福,又惶恐般的激动。我背上书包,手里紧紧攥着妈妈专门缝的装草药的小布袋,急急地顺着水渠走去。
初夏安详的四五点时光,太阳在西天缓缓行迈,若移若定,在陌生而又有些神秘的荒野,我的眼前不时出现一蓬艳丽的半枝莲。我赶忙跑过去,生怕有谁手快抢了它。我内心狂喜,伸手却小心翼翼,仔细观察附近有没有吐信子的盘蛇,或是幽秘的草丛中是否藏着一个危机四伏的蛇洞。
我大把大把地采摘,忘了半枝莲旁边的一颗颗酸甜可口的天泡果,也没觉察采摘的右手常被锋利的荆棘刺出一条条或白或红的深浅血口……我从废水渠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河沟,不知不觉走到了回家的大路。
此时,已是残阳如血,原野里,田径间,三三两两的是村人荷锄牵牛暮归的剪影。看到我采了满满一口袋,外加满满一捧药香氤氲的半枝莲,村里的南香婆婆不禁响亮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那是建伢的儿子!伢呐,你好晓得事,好巴家啊!好巴家,就是勤劳、节俭、为家里建设出力。
后来,上学路上、附近河沟的半枝莲,差不多都被采摘光了,我走得更远,甚至去了那时觉得很远很远,只有几户人家的细林湾。
在那阡陌纵横,大片大片仿佛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旱地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沉着,忍耐,坚韧,遇见一大蓬半枝莲,他嘴角流露出满心的欢喜;有时候,半枝莲只是一棵一棵稀疏地生长,半天找了几条田埂也不过小小一把,他也不悲伤、不叹息。
夕阳西下,天地间镀了一层浑沌而惆怅的暗黄,少年的身影,还有他手中的半枝莲,染上了深沉浑厚的苍劲。少年下蹲采摘的剪影,仿佛是岩浇铁铸般坚定笃实……
放暑假前夕,我所有的半枝莲经过多日曝晒,已经完全干燥达标。妈妈帮我称了称,九两多一点,一家人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兵伢大约有三两多,我们一起去集镇收购站,我卖了一元零五分,后来我一直记得这个数字。收购站的男青年惊奇地看着我,说:都是你一个人采的?他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晒得像个黑雀!
第一次拿到自己劳动挣来的如此一笔巨款,我抵抗住了小人书的深深诱惑,抵抗住了对面铺子剁馍的喷香,甚至忘了尝一尝久久梦想的香蕉汽水。我生怕走路钱掉了,紧紧捏着它,一路小跑回到家,交给母亲,一把汗水打湿的零钱纸币……第二年,当村里更多的孩子也准备狠狠赚一笔,不知为什么,收购站的草药收购、动物皮毛收购忽然取消了。
多年以后,每次当我回到故乡看望父母,我总是情不自禁透过车窗深情注视那些我采摘过半枝莲的地方;那遥远的细林湾,原来,距离我的村庄不过咫尺之遥……
■本版摄影 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