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多天,在济南一所高校住宅楼里,我竟能听到清晰的布谷鸟的叫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如此循环,缭绕不绝,像一根长长的丝线,牵引着我,回到了记忆中的麦收季节。
布谷鸟,在我的故乡济宁那边,我们习惯上称作“咕咕”。麦收前后,村里村外时常传来它们有的叫声。当第一声“咕咕——”传来,村子里就开始酝酿农忙了:各家各户拿出墙角里的镰刀、磨刀石、三股叉、木锨等,准备好茶壶、毛巾、破旧衣服之类,修整脱粒机、水耙,到集市上买些能放得住的蔬菜……
割麦子的前一两天,学校也放假了,我们放下书包,每天在麦田里穿梭,像一只只盘旋着的“咕咕”。阳光下,金黄的麦浪随风翻滚,波涛一般,在眼前飘荡,送来一阵阵熟透的香气。只要有一家开始挥动镰刀了,全村马上响应,好像就等这声冲锋号,男女老少都涌到了地里,能干活的干活,不能干活的看孩子,刚会爬的小孩子就开始在地里爬着追蚂蚱了。
镰刀磨得飞快,贴着地皮,左手搂住一行麦子,右手挥镰一拉,脆生生的麦子就会应声割下。把镰刀伸到麦子底部一提,旋转腰身,顺势向身后一摊,麦子就齐刷刷地铺在地上。一人割五六行,弓下腰推镰扯镰,只听得“刷刷”的声响。要是有几个人齐头并进,那声势会更加壮观。
晴天里骄阳似火,麦芒又长又尖,割麦人穿着长袖衣服,头顶草帽,有的还用毛巾围住脖子,一会儿就汗流浃背。田间地头的林荫地是乘凉歇息的好地方,坐下来,解开毛巾和衣服,让风无遮无拦地吹进来。喝几口太阳晒过的温吞吞的水,大多还是喜欢走到沟渠边,分开水面上的浮尘捧起清凉的水灌个肚饱。
割完麦子,铺在地上晒几天,干透了,用草绳捆成麦个,用地排车拉到场院里。几家共用一个场院,找个晴天,架起脱粒机一起打麦子。大人小孩齐上阵,有的把麦个子抱到脱粒机旁,有的铺开放进脱粒机,有的手执木叉把麦秸挑起来垛成垛。
我每次都是站在麦秸垛上,把大人挑上来的麦秸用镰刀向垛的四周摊,尽量把垛摊大铺匀。等麦秸垛堆起来了,有一个圆圆的顶,活儿也干完了,再顺着大人举起来插进垛里的木叉滑下来。
年龄渐长,干的活也就越来越多。中学的时候,大部分农活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俨然农家的一把好手。麦子收上来了,地里齐刷刷的是麦茬。用拖拉机拖着铁犁把地翻开,晾晒上几天,等村里的排灌站一抽水,运河里的水从纵横交错的壕沟弯弯曲曲送到各家的田里。
地里一片汪洋,燕子、麻雀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鸟,终日在田地上徘徊,站在露出水面的土坷垃上,啄食那些从田里爬出来的虫子。再隔上两天,父亲就扛着铁锨在田地叠埂子,把一整块田分成两三块儿小的。然后就是耙田,拉着两排铁齿子的水耙,一圈圈地转,父亲用铁锨在后面压着、推着,我和母亲用苘绳扯着水耙从两边拉,浑浊的水赶趟一样在脚下四处乱窜,鸟儿在水耙后面捡拾那些慌不择路的虫子,耙过的水田又松又平。
我和父亲耙田,母亲就在秧苗田里拔秧,稻苗绿油油的,用稻草捆成一把把的。父亲耙好田就拉着地排车来拉秧苗,把秧苗根朝外苗朝里排在车里,在泥泞的田埂路上拉到水田边,再一把把地撒在水田里。
有的人家用三根木棍绑在一起,做成三角的架子,里面堆上稻苗,用扁担挑着两个架子,送到水田的最里面。说起插秧,那更是技巧活儿,干活利索的不仅插秧速度快,每一墩稻苗的棵数基本相同,而且插得要直,稻苗前后左右的距离也很匀称。
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巧手,她插秧时左手拿着稻苗,右手插秧,左手的大姆指一直在分出要插的稻苗,只见她右手一直在不停地上下运动,左手的稻苗上下翻飞,一会儿工夫一把稻苗就不见了。
我在十多岁时的插秧就很快了,跟着妈妈一前一后,距离一直相差不大,过往的村人无不啧啧称叹。农忙季节,人们一般不回家吃饭。早上起来匆匆吃点饭就下地了,中午时分会派一个人回家做饭,我家里经常是由我来做,烧一点米汤,盛出来凉着,然后简单炒一个菜,或者切上点儿胡萝卜咸菜,带上弟弟和妹妹,用竹篮子盛着馒头和菜,用塑料桶或铁桶盛着米汤,把饭送到地里去。爸爸妈妈就走上地头坐下,一家子围在一起吃饭,倒也是有滋有味。
晚上直到天黑才回家,胡乱做些饭吃了,来不及收拾就倒头睡下。农忙季节的一二十天过去了,母亲会病上一场。今年的暑热来得比往年晚,想着接父母来济南小住几日。母亲在电话里说,等忙完麦再说吧。其实,我家的地几年前就成了工厂和外环路了。家里没有了地,哪里还有什么忙麦。即使仅仅是个托辞,母亲也不由想到了庄稼和麦收。她每年都要经受麦收秋忙挣命一般的劳苦,她的生命已经融入了一次次挥汗如雨的重复劳作,即使家里已经没有了地,只要到了这个当口,她自然会想起麦收,想起不要耽误了庄稼和收成,不能误过甚至浪费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的时候。■本版摄影 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