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到济宁老家,去古槐路河道总督府遗址馆转了转,又沿声远楼外的小巷南拐,穿过太白楼广场,站在玉带桥上四处眺望。老运河里不时有游船驶过,玉堂酱园的倒影就在水面摇晃。
过了河,一条小街顺着河道蜿蜒东西,直到看见地名牌,才知道原来玉堂对面的这条小街叫做“大闸口南街”。
小时候只知道它叫“黑市儿”,大人们进城,常会说“去趟黑市场”。听上去有些让人生畏和抗拒,但在我的记忆中,却蒙着一道温馨的色彩。因为那是附近城乡居民添置新衣的理想地方,可能出售的都是些价格低廉的衣服,才有了这个不雅的名字。
第一次穿上从“黑市场”买来的衣服,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儿了,但那次我没去。我正在许庄中学读初中,住在三姨家。她家离学校隔着一片田地,步行十几分钟,每天来回穿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或玉米地里,远处的化肥厂若隐若现。
那年学校里出现了很多样式新潮的夹克衫,和我们平时穿的上衣不同,没有四个布兜,不用系扣子,而是一条拉链,由下至上一提就密封了前襟,衣兜也是藏在里面的,而且样式不断翻新,偌大的校园几乎没见过重样的。
有的还在拉链的扣环上挂个小饰品,自然引来许多艳羡的目光。周末回家的时候,母亲在我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听出了我的想法,就让我带上钱,给三姨捎信儿,去市里给我也买上一件。
我家离济宁市区隔着一条运河,来回乘摆渡不说,还要走五六公里的路。三姨家和学校都在城边乡镇,离城区较近。我得上学,不能和三姨一同去市里,只是一天放学后,在床上发现三姨买回来的一件夹克衫,浅绿色的,比身上的蓝布衫舒展光滑,正好适合初春时节上身。
每天穿着这件新衣走过麦田,脚步也轻盈了许多。可没过多久,拉链的下端松了,布裂口了,而且口子越来越大。后来三姨给缝了几针,勉强凑合了一些时日。但每次拽拉链成了难题,明明是勉强拉上去了,从下面接着就分开了,后来干脆就敞着,直到下一个周末回家。
母亲让我骑车带着她,径直到了“黑市场”。我第一次走进那个五彩缤纷的小街,临河展开,弯弯曲曲,两边临时搭建的衣棚,依势而建的小房子、售货亭,把本就狭窄的街巷挤得越发逼仄。中间只留一条过道,仅容两人擦肩而过,地上湿漉漉的,到处是水洼。
市场两边的店铺,自然分成两个不同的区域。靠河是搭的简易棚,以卖衣服鞋帽为主,对面多是规整的店铺,除了衣服,还有其他诸如小吃、杂货等。但我是无暇顾及的,只盯着店铺墙上、露天衣架上挂着的夹克衫,颜色、样式、拉链的形状、衣兜的设计,眼睛像被一束束五彩灯光照着,光怪陆离,身心摇荡。
很明显,要不是为了我,母亲也不曾踏足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们娘俩都有些迷茫,最后转了许久,买下一件颜色更浅、样式更好看的。
后来又去过几次这市场,是弟弟初中毕业跟着父亲去做木工后,有些不甘,心不在焉,总是在某个周末约着我去市里,无非就那几个地方,人民公园、太白楼、新华书店、电影院,都在今天的太白楼中路附近,偶尔也去“黑市场”买件衣服,但极少去,因为我俩都不会讲价,面对摊主的价格,心里七上八下许久,迟迟说不出我们预期的价钱,好几次都是落荒而逃,以后就再也不去了。
不知道“黑市场”什么时候变了颜色,或者不再是市场了。直到这一次,几乎四十年以后,我怀着恋旧、游览的异样心情,又一次走进这条小街。
街面宽敞了许多,店铺装修考究,亭台、门楼、牌坊,与缓缓而过的小河,附近的竹竿巷,街口对面的玉堂酱园相映成趣。河道也整修了,有的建成下沉广场,老人小孩儿与潺潺流过的河水亲密接触。
临河搭建的,多是一些样式新奇的咖啡屋、奶茶坊、酒馆、西餐店。我拾级走进一家,点了一杯咖啡,坐在河边的一张木椅上,对面一左一右分别是太白楼和通信大厦,倒影映在老运河面。
咖啡店不大,只是一间小屋,墙上贴满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海报,杂志上剪下来的风土画,其中一张有些发暗的,画面印着几行文字:“我们在夜里划船/树木和房屋从两边退去/运河的两岸/是我们的家乡//我们在夜里划船/星星和月亮在头顶闪耀/运河的声音/是我们的心跳//我们在夜里划船/风吹动我们的头发和衣服/运河的气息/是我们的呼吸。”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却写满了我的期待,写进我的心里。
出来咖啡店左拐,又到一座桥,清平桥。桥头底座附近印有“运河记忆”的标牌,这名字正与我心有戚戚。小街不长,不宽,从“黑市场”到“大闸口南街”,到处盛着我满满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