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桃李都飞尽，又见春光到楝花”。故乡的楝花，是温润如玉的五瓣小花，一簇簇抱团盛开，挂满枝头，芬香四溢，成为乡间一景。小时候村里种着各种各样的树，每个季节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青黄不接的初春，榆树出钱了。母亲用地瓜面掺上榆钱，做成糯香软滑的榆钱窝窝，够吃上十天八天。吃得有点够的时候，香椿发芽了。嫩的椿芽可以拌豆腐，叶子稍微老些，母亲用盐水泡了沾上面粉油炸，椿鱼就有了鱼的味道。

没过几日，母亲又为每人做一大碗槐花汤。母亲说，槐树开花了，恁三姨给送来好几斤，放开肚子吃吧。明天我带你上山去，摘上一大筐，给你蒸着吃。从那时起，洁白如玉顶着绿扣的小花，飘着纯净的甜香，永远扎根在记忆里。纵使走过万水千山，只一碗地道的槐花汤，就仿佛把我拉回故乡。

这些树和花，还不是最期盼的。故乡有句谚语：“桃花开，杏花败，楝子花开燕子来”。村里有很多楝子树，楝子谐音“恋子”，老人们用这种树寄托对孩子的留恋，也用这树提醒孩子们，不要忘记亲人和故乡。

楝子树什么时候开花，是我最惦心的事。

我的童年没有玩具，也没有伙伴，更没有画书和零食。春夏大忙，大人们都去田间劳作，留下我在山脚的小院看家。山村的寂静有时让人害怕，孤独与无聊也让母亲为我担忧。

记得有几天，母亲时不时学着小鸟的叫声，笑嘻嘻地对着偶尔飞过的小鸟打招呼。她想召唤小燕子在家里搭个窝，生一群小燕子陪着我。我说想法捉几只来养不行吗？母亲说，燕子是讲缘分的，只肯入住和善之家。它们性子又刚强，捉来养不活的。

在母亲的召唤下，终于有一只小燕子飞进我家了。我躲在西屋透过窗户看它，见它先是落在院里的枣树上东张西望，后来在堂屋门前小心翼翼地踱步，最后竟然飞进屋里，在房梁上跳来跳去，停了很久，却又飞走了。

正在失望中，忽然看见两个黑影箭一般径直飞进屋里，停在房梁上。哎呀，燕子喊同伴来做窝了。母亲听了十分高兴，马上让父亲拆掉门框上面的两块砖，为小燕子开条通道。

从此，燕子每天都来，也不怕我们。即使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们照样衔着小草树枝，飞过餐桌去搭窝……

于是，我的事情也多起来。从观察那对恩爱的小天使来我家选址，到不辞辛苦建造爱巢，再到忽然有一天，窝里传出新生命的呼喊。看到两只燕子兴奋地振翅尖叫，相互用嘴轻啄对方，然后就是加倍辛苦，一次又一次飞去飞来，把舍不得吃的小虫子送到窝里……

每一天发生的事，我都默默地观察，用文字和符号记录，没落下一天。现在想来，那是最美好最自然的启蒙，关于爱，关于劳动，关于责任，关于生命……甚至初尝离别的滋味，也是从那时开始。

秋深了，天气渐凉，草枯叶黄。燕子一家的叫声开始嘈杂嘶哑，有时夜里还在讨论着什么。一天早晨，两只老燕围着我飞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大叫几声，孩子们从窝里应声飞出，紧跟它们径直飞向天空，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

院子立马寂静下来，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泪光中忽然看见了母亲，其实她早就默默站在我的身后。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为了一辈辈活下去，小燕子要飞过千山万水，经过陌生的地方，冒着死掉的危险，到南方过冬。

它们是世界上最念家的动物，明年楝子树开花的时候，它们一定会飞回老家，飞回旧巢，绝不会认错主人找错窝。记住了：桃花开，杏花败，楝子花开燕子来。

从那时起，我体会了离别和等待。从那时起，楝子花开，成为梦中的期待……

在故乡，我再一次见到这一簇簇挂满枝头，晶莹剔透，散发着柔情绵绵浓郁芬芳的楝子花。

“谷雨秧芽动，楝风花信来”。楝子花开了，远方的小燕子，一定闻到了家的味道，一定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听，远方传来振翅启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