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04日
第06版:

南岔

程远

树基沟共有三个采矿坑口,一个在沙台后沟,一个在北岔,一个在南岔。前者是老坑,后两个,六十年代中期开发,七十年代后期逐渐衰落,最终闭坑。我生得晚,没见过它们的繁盛景象,但仍有些记忆,如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时间深处默然回放。

南岔是小镇南面两山之间的沟岔,东西走向。从我家去那里有三条路,一条是沿着门前的小火车道向下走,大约二里路就到岔口,然后下铁道顺着山脚就可以转入。另外两条是山路,其中对着我家门前的这条比较近,翻过山梁可以直达南岔深处。再一条算是羊肠小道吧,避开山顶,呈Z字形盘旋而上,其间经过我的同学贾兆良家和一个叫作组扇的厂房。

所谓组扇,就是南岔矿井的一个排风系统,一座水泥房子,比我们任何一家都宽敞明亮。站在山坡上,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房子里那些高大的设备,听转动的齿轮带起呼啸的风。

贾兆良家的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貌似很厉害,其实并无大碍。倒是他家用松树杆立起的山门,颇有些扎眼,尤其是山门上的五个毛笔大字“天下第一关”,据说是他的某个爱好书法的哥哥写的。

走这条路,像是去逛景点,得买票。当然不是,我们是去打柴。那时,我们不但要给家里打柴,还要给学校打,算是勤工俭学,每个学生每学期最少得交四捆柴,还得是杏条、桦木条,这种坚硬的柴禾耐烧。

每次打完柴,我们就会坐在山坡的石头上歇息一阵儿,向山下眺望,就能看到矿区的厂房、井架、电线杆和堆在沟底铁道两旁的矿石,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肩挎炮药兜子的工人,好不热闹。

南岔坑口那时还没闭坑。

如果不打柴,我们去南岔玩儿一般都走铁道。说是玩儿,也是有些目的,比如去办公区捡废弃的木板、铁钉钢丝。木板回家当柴烧,铁钉钢丝捡多了,就拿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换些零钱。

我们走得最多的,还是我家门前的那条山路。冬天,跟随哥哥们去南岔砍木头,然后把木头扛到山梁,每人骑一根顺着山路滑下来,既省力又刺激。

春天,山梁上的野菜最先长出来,什么大叶芹、青毛广、红毛广、四叶菜、蕨菜,尤其是那片石砬子周围的刺嫩芽,引得附近的人争着采摘。

到了秋天,山那边的红松林里,更是捡蘑菇的好去处,只是那里有一处许姓人家的坟地,胆小的一般不敢去。但孙朋敢,而且一个人。他说,越没人去的地方蘑菇越多哩。他说得对。到了收山的季节,哪有不捡不采的道理呢。

有那么几次,孙朋带上了我和刘波。

到了山上,我和刘波捡不大一会儿,就烦了累了,坐在地上不肯动弹。刘波还带了口琴,更是吹起来没完。孙朋总是猫腰在树丛里不停地逡巡,忽然大喊一声:红蘑!未等音落,一只或几只鲜嫩的蘑菇捧在手中——那可是我和刘波刚捡过的地儿啊!孙朋说,你俩捡得不仔细呢!

眼看孙朋的筐就要装满,我和刘波的还不到一半。

刘波就说,一起来的啊!你怎么忍心让我俩这么难堪?

你俩把筐底多垫些松针,上面就平齐啦!

说是说,孙朋不抠门,最后总会分给我俩一些。

有一年夏天,不知为什么,小镇上的人忽然就时兴起了讨药。

传闻有一个大仙,落脚在南岔老许家门前那个半山腰的悬崖上。那悬崖有一个洞,不大,却深不可测,据说大仙就住在里面。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不约而同地从小镇翻过铁道南的那座山梁,下到南岔沟底,过老许家,爬上一条屈曲盘旋的小道,向悬崖上的洞口靠近。

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有的怀揣柱香,有的包装干果,有的兜裹馒头,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个用黄纸叠好的三角形口袋。

待到洞口,将纸袋小心翼翼用土围立在地上,将袋口敞开,屈膝跪下,双手合十,祷告内容无非是除病祛疾、佑子荫孙。而那立在地上的小纸袋,就是用来盛接大仙赐予灵丹妙药的。当然,人们看不到大仙,但无论时间多久,只要纸袋里空着,祈者就会一直跪在那里。

因为母亲体弱多病,我跟三哥也来过一次,也的确给母亲讨到了点什么。回到家里,父亲绝不相信那是药。父亲是共产党员,拒绝迷信,说那不过是风吹进的几粒尘土而已!

已经记不清母亲是否吃了给她讨的药或是尘土,又是否奏效。后来我和刘波、孙朋也去过一次,为了玩,也为了看热闹。那天已是傍晚,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敢情是那个跪在地上的中年讨药人放了一个屁,颇有震彻云天的意思。

刘波说,完了完了,这回不灵了。

一阵大笑,我们向山下跑去。

那天傍晚,火烧云映满西天,都是些龙马牛羊的样子,人们的脸上,亦如喝醉了酒。

■粤梅 摄影

2022-12-04 程远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116784.html 1 南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