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爱平（江苏）

“济宁市，泗水县，泉林镇，泉林泉群。”轻声诵念，满是淙淙汩汩的意蕴。

泉林镇陪尾山，便是晋代张华《博物志》中“点名”的“泗出陪尾”。山脚下，大批量、同批次的名泉扎作一堆“筑巢做窠”，蔚为大观。“名泉七十二，大泉数十，小泉多如牛毛。”此地是“山东诸泉之冠”，儒家文化的渊源地，古泗水的发源地。

汴水流，泗水流，我到泉林溯源头。过文武官员下马石，穿飞檐斗拱御碑亭，两岸柳色青青，碧草如茵。不敢大步快走，担心踩疼了圣人皮屦留下的脚印。据说，孔子师生往舞雩台祈雨途中，收容了受伤的小白蛇。白蛇日渐痊愈后被放生河塘，而后，在惊涛巨浪中“华丽转身”为龙，为报答孔子相助之恩，救助饱受干旱之苦的民众，便擅自行云布雨。天帝大怒，责罚白龙在鲁国卞邑化作山丘，即为陪尾山。白龙惦念着曲阜大地的旱情及孔子恩情，泉水或夺罅而出，或突兀岩层，或拱破沙土。泉以水搏石，以柔克刚，这是不是小白龙大胆说“不”的快意抗争？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白龙真的做到了。

有曦霞红日布景，鸟鸣虫吟伴声，泉林布雾霭，陈烟障，与云岚通呼吸，跟水流共命运。“百泉正出，悬出，穴出，如星，如云”，大似磨盘，小如黄豆，跳浅溪，泅深潭。五步自成溪，百丈汇成河。自上而下跳跃的瀑布是抒情诗，后浪拥着前浪流淌的泗河如同叙事散文，而莲花状涌出的泉水，则当是一章隽永的田园散文诗。

群泉分东、南、北三区，名字都很别致。趵突泉、鸣玉泉、响水泉，念叨着这些“动词”，音韵铿锵，掷地有声；雪花泉、莲花泉、珍珠泉是一群“形容词”，花团锦簇，以颜色命名者，有黑桥、白石、红石；以数字命名者，如三台、双睛、双石缝；以“石”为姓者，有石豆、石壑、石液；名字带“三点水”者，如涌珠、潘波、溢津等。泉眼挤挤挨挨，推推搡搡，甚是谐趣。

我喜好山间听鸟鸣，林边听风起，水乡听雨滴，海滨听潮汐。此刻，来泉林听泉韵，最合时宜了。聆听，用耳，用心，与古圣人，与大自然便没有了任何交流障碍。

泉眼棋布，珠联星罗。泉流之声，音律各异。“虎豹岩边去，蛟龙窟里来。”黑虎泉好似柳琴戏中的“女一号”，响如虎吼，粗犷猛烈。趵突泉策应黑虎泉，云蒸泉涌，气势宏大。红石泉如霞如云，蔚为大观。珍珠泉肆意地涌珠喷玉，澄澈如晶。或流烟作柱，或叠云成堆，或滔滔滚滚，或嘈嘈切切，有的是泉林中的“女汉子”，有的若农妇的大嗓门，有的似羞涩少女的嘤嘤细语，有的好比女娃的哼哼唧唧。泉林涝时不溢，旱季不竭，不吐不快，不疾不徐。

石舫是园林里的“标配”。此处是行宫遗址上的古迹，专为乾隆皇帝赏景品茗所建。拜岱宗，祭儒圣，登陪尾，赏泉林，缎面绣金丝纹饰的靴子不时前来，九次驻跸，给足了泉林面子。泉水甘洌，煮茶色清味纯。再弄些紫禁城里吃不到的美食：清蒸虹鳟鱼、炸香酥黄骨鱼、炖农家笨鸡、煨五香羊头、秘制猪头肉、御膳香蛋那是必不可少的。龙颜大悦时，顺便留下墨宝。写诗题字，勒石刻碑，自是不在话下。

“浅蓝深翠带波翻，石发梳来不计番。”“高产诗人”清高宗张口就来。风吹草动，梳理水藻，翠绿飘逸，如绘如织。那些草茨藻、豆瓣菜、丁香蓼，是孔子、郦道元飘逸智慧的胡须，还是李白、朱熹彰显气质的美髯？

圣迹不再，“行宫八景”也是稀稀疏疏，而作为“海岱名川”的泉林，一直在刻写着甲骨文以及篆、隶、楷、行、草书的不同版本。如今，这一手简化字书法写得酣畅洒脱，行云流水！

孔夫子集中授业，后来讲学杏坛成为教育圣地的代名词，而他时常弦歌讲学于洙泗之间，这两道河流的合称，也成为教泽的“昵称”，做了儒家文化暖和而柔软的襁褓。

水泽丰沛，林木蓊郁。泉水潺潺，泗水悠悠，川流不息，昼夜不舍。孔子在喟叹时节如流时，为借景抒情，将“哗啦啦”逝水信手“拈”来，作了明喻。“子在川上处”石碑算不得巍峨雄壮，如同一方墨竖立着。有柘沟澄泥砚作配套，用金聚泉、鸣玉泉的水研磨，不写出锦绣文章那才怪呢。

泉溪襟连，泉若针孔，溪似丝线。跳过一道溪，又被一道溪拖拽。这头是泉，那头是溪。如此这般，涓涓细流汇入江海，兴许不时为那条遭遇天庭贬谪的白龙悄悄传递着家书呢。

古韵泉林，滟影流光。泉水叮咚，清亮悦耳。当青碧水草邂逅莽莽泉群，当鸟鸣虫吟点燃人欢水笑，当泠泠潺潺艳遇平平仄仄，自然而然，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不远处的安山寺内，孔子手植银杏树冠如盖，枝繁叶茂，需六七人方能环抱。穿越时空隧道，古树儒雅地捋着髯须，仁厚慈爱，长成一座丰碑。也许这是圣人镜像原图的底片，抑或儒学思想的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