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的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们,有很多是文盲或者半文盲。但就是这些“斗大的字,识不了三箩筐”的农民,却出了不少能人。木匠老大成,就是一位。
老大成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巧木匠,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却心灵手巧,又肯下功夫琢磨,做的家具结实耐用,还精致灵巧,不像有的活儿,虽也实用,却粗笨得很,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不招人待见。
我见过不少老大成做好的家具,床、桌子、柜子、窗棂……样式新奇精巧,鲜少一模一样的复制,哪怕是在细微的地方,花的心思也不少,很多成品是不忍移目的艺术品,一板一眼,一斧一凿,都凝聚着他的心力。
老大成越来越有口碑,但一生只招了一个徒弟,他的侄儿杰子。他说过的,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他的苛刻。
杰子做的第一件家具,是姐出嫁的梳妆台。杰子费尽心思,却做得七扭八歪,被老大成扫了一眼,就拎起斧头砸了。
砸梳妆台前,老大成训斥杰子说:“好木材到你手里都白瞎了,树看了都要哭,木材都要躲着你!你姐若是带这样的嫁妆去婆家,得别扭一辈子!”杰子羞愧不已,脸涨得通红。
那以后,杰子变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像之前应付偷懒,老大成也把一身的本事,全都传给了杰子。
几年后,杰子出师,成了一个地道的木匠。后来,他还收了徒弟,做了包工头,家具生意很是红火。多少年了,杰子总对别人说:“没有我叔,就没有我的今天。别人教徒弟,都想留几招,我叔是恨不得把自己会的全教给我。”
那时候,我爹也是木匠,只要一得空,就跑去老大成那里。除了实在敬佩他的手艺,我爹还佩服他别的能处,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着老大成的各种能处:哪个家具怎么做得巧了,谁家的官司让老大成断清了,他又讲了个什么好故事了……用今天的话说,我爹就是老大成的铁粉和迷弟。
特别是冬天,地里没什么庄稼活,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很多汉子都喜欢走半个庄子,跑到老大成那里。大家一边烤火,一边吞云吐雾,听着老大成侃侃而谈。坐在上首的老大成,就像站在舞台中央,表演单口相声或者说评书的艺术家。我爹就常说,那样的日子,在他眼里,就是神仙日子。
这个在家抓把花生,那个带几个红薯,放在火盆里烤起来,管饱不可能,塞个牙缝却没的说。每个冬天,老大成家里都异常热闹,人来人往,宛如闹市。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子里温暖如春,欢笑沸腾。
并不识得几个字的老大成,记忆力超强。多年前的事,听过的故事,他都能绘声绘色地重述,简直就是个录音机。就连单田芳的评书,但凡听过一遍,就能记个八九成。等到他复述的时候,再加上别具特色的腔调和语气,以及只有本地人才能体会的方言和语气词,稍加创作,那叫一个惟妙惟肖,那叫一个绝。在座的众人常常欢喜得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用我爹的话说,那人就是单田芳第二。
有趣的故事,奇幻的传说,惊异的见闻,家长的里短的,都是老大成嘴里的素材。奇怪的是,可能原本稀松寻常的事,他的嘴巴一番咂摸,就变得生动起来,令人唏嘘惊叹。
于是,在我家的饭桌上,我爹常惋惜说,可惜了老大成这么个能人,要是他能识文断字,肯定不会圈在村子里;他会走出去,像鹰一样在更广阔的天地翱翔。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关于老大成的事,还不时从父母那里听到。
再后来,老大成去世了,村庄里却照旧流传着他的事。人们一说起他,总是感慨:“那,可是个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