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3日
第03版:

多福的福气

刘琴

见到多福,我差点没认出来,白发似雪,腰背微驼,却没有半点痴呆愚钝之相。穿得也周正,脸膛红红的。

多福是长子,日子并不宽裕,爹娘却送他进了私塾。十六岁,爹娘给娶了五年前定好的娃娃亲。新娘叫桃花,住在王家庄六十里外的杨家庄,十九岁,长得十分清秀,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发髻盘在脑后,绣花的斜襟红袄,青色灯笼裤,绣花的布鞋,透着干净利索。

桃花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孝敬公婆,对多福知冷知热。多福对桃花也是一片真心,处处疼爱。两人一起下地干活,一起扛锄头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恩爱。

半年后,桃花有了身孕。多福娘喜得合不拢嘴,“桃花比多福大三岁,女大三,搬金砖,一家人越过越好哩!”多福爹更是眉开眼笑,“嘿嘿,老婆子,看着吧,准是小子!”多福娘说:“我得紧着备下好吃的,给桃花坐月子,挑新棉花,缝上几床小包被!哎?老头子,你也别闲着,去集上买几斤红糖!”“好!这就去!”多福爹呵呵地笑着,往集上走去。

霜降的时候,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果然是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多福爹娘高兴得流了泪。多福给孩子取名顺子,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看着虚弱的桃花,满是心疼。村里人来贺喜,提着鸡蛋,拿着小米,还有脸盆端来活蹦乱跳的鲫鱼,七嘴八舌地夸孩子,说多福爹娘有福气。

谁也没想到,顺子还未满月,手脚发凉,脸色青紫,气息若有若无。多福慌了,连忙找来赤脚医生王丰收,反复查看却弄不清原因。多福急了,抱起顺子冲出大门,跌跌撞撞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跑,半路上,顺子闭了眼睛。

多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村里人帮着,多福把顺子葬在东山松林。连着两个月,桃花抱着顺子盖过的小被子,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滚,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村里人苦苦相劝也没用。

看着桃花苍白的脸,多福爹娘心疼不已,也只能做些可口的饭菜端到面前,劝着吃一点,说些宽慰话,祈祷着早一天走出凄凉。

随后两年,桃花又生下两个男孩,都与顺子一样,都是未出满月便夭折了。一时间,多福家笼罩了一层诡秘的阴云。多福爹娘满脸灰暗,佝偻着腰身在地里干活,一句话也不说。最可怜的是桃花,连失三子,又哭又笑,又吵又闹。半夜三更爬起来,披头散发,沿着大街小巷磕磕碰碰乱走,嘴里喊着:“孩子,回来啊……”

村里悄悄地议论起来。

“老王家这是咋啦?得罪哪路大神啦?三个孩子都没了,桃花也疯了,唉!”

“是啊,桃花在外面乱跑,多福在后面猛追,家里鸡飞狗跳的,全乱套啦!”

“莫非是老王家这宅子风水不对?”

村里人劝说着,多福爹娘请来个风水先生,名叫王大仙。他里里外外看了几遍,拿出一摞花花绿绿的符咒,在门窗墙上各个角落贴得密密麻麻,风一吹,到处都是纸片噼啪的声音。

日子并没好,桃花仍旧疯疯颠颠。村里来了戏班子,她趁人不备,猛不丁地跑到台子上又喊又叫,又跺又跳。一家人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拉回家去,用麻绳绑着脚踝,让她动弹不得。吃饭的时候,多福流着泪,用勺子往嘴里喂饭。

一天下过大雨,到处是水洼。桃花的神智清了一些,对多福说要去茅房。多福解了麻绳,背着她来到茅房。桃花让他回屋里拿手纸,多福进屋后,她就从茅房里冲出来,打开大门跑了。多福连忙到街上找,转了几条街,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这时,住在村西的王麻子跑过来,说桃花跳了河坝。多福和村里人急忙跑到河坝边,只见河坝里一片浑浊,什么都看不见。多福大叫一声跳下去,村里人也纷纷跳下水,一群人在河坝里扎着猛子找。两个时辰过去,从坝底摸到桃花,多福抱着冰冷的桃花哭得肝肠寸断……

转眼过去一年了。

媒婆王翠凤对多福娘说:“人死不能复生,日子总得过下去,是不?俺大姑家的二姐夫的三姨子的四表弟的五妹妹,叫荷花,今年二十三了,住在潘家庄,还没婆家,我牵个线儿,让俩孩子见个面?”

多福爹摇摇头,“唉!多福心里一直想着桃花……”

王翠凤说:“天天死皮耷拉眼的,啥时候是个头儿哇?得抓紧转转运!荷花比多福大两岁,老话说得好哇,女大两,黄金淌!”

听到这话,多福娘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孝顺贤惠的桃花,想起夭折的三个孩子,想起自己说过女大三抱金砖的话,泪止不住地下来。

王翠凤说:“你看你,又哭天抹泪的……要不,你找个人去相一下?”

看着王翠凤急切的眼神,多福娘擦擦泪,仍旧有些犹豫:“唉,让多福他大伯去看看再说吧。”

多福大伯从潘家庄回来,一进屋就嘿嘿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好!真好哇!老潘家那闺女长得真俊!鹅蛋脸儿,丹凤眼儿,苗条个儿,大辫子过腰,还念过书哩,我看行!”

听了这话,多福仍旧沉默不语,多福爹娘悬着的心却放了下来。在王翠凤张罗着,下聘礼,送彩礼,定日子,多福爹娘忙得脚不沾地。两个月后,吹吹打打,新娘子进了门。

村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多福家围得密不透风,大伙踮起脚尖等着看新娘子。红色盖头揭开了,村里人大惊失色。只见新娘子大脑门,小眼睛,高颧骨,厚嘴唇,一张圆乎乎的大脸盘涂了厚厚的脂粉,仍遮不住天生的黑皮肤,稀稀拉拉的头发挽了个鸡蛋大的疙瘩。

多福爹娘更是目瞪口呆,眼光转向多福大伯,满是怒火。多福大伯一颗热腾腾的心掉进冰窖,一定是潘家耍了手脚,当着村里人的面,他如坐针毡,有苦道不出……

第二天一大早,多福大伯一腔愤怒赶到潘家庄,气冲冲地找老潘质问。老潘却吹胡子瞪眼,嗓门儿震天,还振振有词:“哼!一个叮当响的穷小子,要嘛没嘛,咋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儿!嫁闺女得挨着来,老大出了门子才是老二!现在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咋的?想悔婚?没门儿!谁敢闹腾,我让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说着,一脚把凳子踢出两丈开外。多福大伯没了辙,只好悻悻地回了,满脸愧疚地对多福爹娘说了缘由。

说当初相的是潘家的二女儿荷花,潘家嫁过来的却是大女儿春草。又说老潘既然敢玩掉包计,肯定是个心术不正的泼皮无赖。多福爹娘一听,气得青筋暴凸,捶胸顿足。多福却说:“大伯别抱怨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

春草为人刻薄,好吃懒做,对公婆也常指桑骂槐,对多福横挑鼻子竖挑眼。多福不与她争吵,忍气吞声,委屈求全。一年后,春草生下一个女孩儿,看着俊俏的孩子,多福终于有了笑脸,给孩子取名叫娟子。有孩子了,春草成了功臣,让公婆看孩子做饭洗尿布,干这个,忙那个,支使得团团转。多福更累,一边种地,一边放羊,还时常去潘家庄帮着干活,早起晚睡,一刻不闲,累得脸色枯黄,又黑又瘦。

娟子五岁了。

春草说:“娟子也会跑会跳了,过两年还得上学,你出去干活吧,挣钱回来当学费。你看人家王麻子,出去干了两年,就盖了三间大瓦房,还让他儿上了学!”

多福说:“爹娘年纪大了,种不了地了,还得靠我。”

春草立刻翻了脸,“除了土里刨食,你还会干啥?没本事的窝囊废!”

多福不愿看她的脸,更不愿听抱怨,只好去了外地。

人在他乡,干什么差事都严苛,有的管吃不管住,有的管住不管吃,有的吃住都不管。多福省吃俭用,拼命干活,一分一分的攒。一天正扛水泥包,工头拿来一封加急电报,上面写着:急事速回。多福心急火燎地回到家,这才知道出了大事。

原来,离家半年,邻村一个外号叫魔头的汉子盯上了春草,三天两头跑来找她,今天买盒胭脂,明天送个镜子,时不时一包糖果两袋点心。一来二去,春草动了心。

多福回家了,春草跟着魔头早已无影无踪。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娟子坐在院子里哭,多福爹娘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屋里屋外全都乱了……

村里人帮着多福修了屋,添了农具,荒地种上庄稼,娟子进了学校。他用剩的钱买来针头线脑,忙完地里的活,就推着小车走街串巷。娟子中学毕业,进了乡里的绣花厂,五年后嫁给刘家庄开油坊的小伙儿刘成亮。多福爹娘有多福的照料,都是九十多岁故去。多福挺着腰杆往前走着……

太阳光透过叶子,照着宽敞的街巷。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八十三岁的多福听着小戏,一边喃喃地说:“有补助金,有新农合,有高龄补贴,还有独生子女费,镇上隔三差五来看看,两不愁三保障,这么好的日子,做梦没想到哪,知足啦,知足啦……”■心飞扬 摄影

2021-10-23 刘琴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82916.html 1 多福的福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