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代始,京杭大运河经过山东,但是元明时期的运河并不是现在这样的路径。当初自济宁向南,运河通航完全是利用的自然河流,由洸河入泗河向南达于徐州黄淮。运河自鲁桥向南,是走的目前南四湖之西的路径,经南阳、谷亭、湖陵故城、金钩、沽头、古留城等南达于徐州,当时南四湖尚未形成。自元至明中期,这段运道畅通了二百多年。
自明弘治年后,黄河逐渐频繁地于归德、曹、单和丰县一带向东决口,洪水漫淹鱼台、沛县一带泗河,运道屡被淤塞,山东南部运河不再畅通。经过嘉靖年间盛应期、朱衡等开挖南阳新渠,自南阳至留城间新开河道一百四十余里,将运道改移于东部高地,抛开了原来的泗运旧道,使不再受黄水的东侵。
南阳新渠开成之后,留城以南仍沿用泗运旧渠,虽经疏浚,仍避不开黄泛。此后于隆庆元年(公元1569年)及隆庆三年、四年,黄河又连年决口,多是淤塞留城南北至徐州之北的秦沟、浊河口、茶城一带 。运道阻塞不畅,南来漕船阻于邳州不能北进。
时任工部及总河都御史的翁大立,于隆庆三年、四年,先后三次向朝廷奏言:改开新渠,以避黄泛。“于梁山以南(位于今徐州市铜山区茅村镇)别开一新渠,以避秦沟、浊河之险”“比来河患不在山东、河南、丰沛,而专在徐、邳,故先欲开泇河口以远河势。经久之策……在开泇河以避洪水”。翁大立的建议,当时不仅未被采纳,而且不久还因延误漕运而获罪罢官。然而自他开始,却引发了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泇河之议”。
泇河原是以分别发源于费、峄县山中的两条自然河流,而汇成的一条河流。东西两支会合后,向南流于邳州、宿迁入泗淮。如果从吕孟诸湖向东开河接到泇河,沿此河道行运,就可使运道东移,完全避开黄河的冲漫。但沿途三四百里的河程,穿丘陵越湖塘,地质状况复杂,开发之后其结果究竟如何,可否通运?此事令人难料。
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四月,黄河又在邳州决口。这时工部尚书朱衡又奏请开泇河,于是朝廷命礼科给事中雒遵前去勘察。雒遵勘察后上言,开泇河虽然取道便捷,但施工实在艰难;所经过的葛墟岭高出河底六丈多,开凿仅仅才二丈,凿硼石会涌出水来;侯家湾、良城虽然都有了河的形状,但河里伏石太多,坚硬难凿,即使硬性开凿,水流湍急,漕船也难以通过。况且蛤蟃、周柳等湖与河道相连,必须在水中筑堤,用工和经费也没法算清多少。微山、赤山、吕孟等湖虽然可以筑堤,但是需要凿开葛墟岭来泄正流,开挖地浜沟来排泄零星的支流,做完这些才可以施工。隆庆皇帝看了这个奏议,下令尚书朱衡会同总河都御史万恭等再次前去勘查。这一次,朱衡回来却转变了看法,奏报开泇“有三难,大略如遵指”,并说现在的漕河已经畅通了,徐、邳之间堤高水深,不必再另行开河建置了。这个奏报再加上万恭提出的“开泇六难”“永罢开泇之策” 之议等,使朝廷上反对开泇的意见占了上风,这样开挖泇河的事也就作罢了。
时光又至万历年间。三年(公元1575年)二月,时任总河都御史的傅希挚再次上疏朝廷,他以新的考察结果重提开挖泇河。他在《开泇疏》中系统阐明,治理黄河应当从它最大的祸患着眼,一定要使它从根本上得到治理。不久前看到徐州、邳州一带黄河的河床越淤越高,阻塞、决口、改道的隐患不在今年秋天就会在明年发生。如果在徐州、吕梁下游决口还好办一些,若在萧县、砀山的上游,那么不但会导致漕运中断,恐怕连徐、吕二洪都会干涸!如果在北岸决口,那么不走张秋(属阳谷县)也一定会冲到丰县、沛县。只有重新开挖泇河,把黄河放在一边,不把它作为运道,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傅希挚在疏中批驳了开挖泇河的“三难”之说,称自己派钻探、测量和绘图的专人到“三难”的地方逐个勘察,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一开始就从上泉河口打通,一直向东南方向拓展,那么,水就是向低洼的地方流去。这样,水流趋向高处的难题就避开了。再向南一点经过性义村,那么岂不又避开了向东经过葛墟岭地高、石坚的难题了吗?稍微移动一下陡沟河,让它经过郭家西的平坦之地,那么,良城、侯迁的伏石就又可以躲避过去了。至于泇口上游和下游河水有深有浅,湖塘一个接着一个连片成网,其间还有不少砂礓石的问题,并不阻碍河床的拓宽。总比上自泉河口引水,下至大河口出水要好得多。这样,从西北到东南总共五百多里,比借黄河这条线近八十里,而且这条运道上,补充水源的河、渠、湖、塘,占这一区域的十分之八九。源头的水都是地下、地上水网相互贯通。这真是老天爷在帮助我们的漕运啊!过去,工部尚书朱衡开挖的新河,都御史潘季驯开挖的邳河都是姑且补救一时之急,他们当时所用的工、费之多,难以用语言表达。现在虽然有幸未出现阻塞,但是关键问题不解决,不能不担心会有突然的事故发生。到后来再用尽所有的财力,来疏通最关键的地方,那么又和新河、邳河治理后,依然水势汹涌有什么两样呢?如果用十年来治理黄河的费用完成泇河的开挖,泇河就是现在的黄河,而且不用担心它再堵塞和决口了,茶城也不再担心淤平阻塞了,徐、吕二洪的艰险也不用再担心了。漕运的船只不用担心沉没和折损了。洋山这条河可以不用挖,境山的船闸也不用再建,徐口防洪的役夫都可以省去,马家桥的堤坝工程能够中止。现在不提供这些经费,今后节约下来代替开挖泇河的费用还足足有余呢!我认为开挖泇河是适宜的。
傅希挚关于开挖泇河的奏疏,如此深入详实、精准透辟,入情入理,势如高屋建瓴,实为一篇治水理论的杰作。这与一些官员奏章中常有的那种空泛、教条、庸冗之风,形成鲜明对照。其基于实际的真知灼见,产生了强烈的说服力,这不能不使当时的万历皇帝为之赞赏。万历看后,即命工部都给事中侯于赵,会同傅希挚和巡漕御史刘光国,共同提出一个明确具体的议案来回报。开挖泇河之役,看似即可成为现实。
然而,侯于赵实地查看后,却提出了一些实际的问题,认为应该先开凿良城伏石,事先修好丰、沛的堤防,再慢慢商议动工开挖泇河的事。主管此事的工部在呈报中的说法,也与侯于赵一样,“谓开泇非数年不成,当以治河为急”。万历皇帝听后,很不高兴。责备侯于赵等人阻碍这件事,对其勘察的奏议表示质疑,并说这和傅希挚的奏议大不相同,指责他们是“不能靠其办成大事的人”。但实际上仍听任了他们“先治黄河后开泇“的想法,使开泇之议再次泡汤,“亦遂寢”。
至此,“开泇河”之议已成为一个烫手的山芋,对朝廷来说拿不起又放不下,朝臣们对此更是忌惮慎言,再不敢触碰这个话题。
推动事情进展的却仍是黄河。万历二十一年(公元1593年),黄河又决口下漫沛县、徐州,加之“徐沛鱼滕诸郡邑雨潦大作,泉湖湓溢,汪洋滔天,漕堤溃决凡二百里”。秦沟河口段愈淤愈高。此时,东起微山、吕孟诸小湖,西至马家桥、李家口一带汇为大湖。李家口河行船时纤挽无路,粮船无处停靠。
当时舒应龙任总河尚书,他借宣泄微山湖及其鱼台等县积水的议题,奏准在韩庄开一支渠,从韩庄向东,引湖水经过彭河走泇。于第二年动工,经过五个月的时间,开挖了四十五里中心沟(即彭河),并建成湖口闸。这就是泇河的上游。舒应龙假以泄洪水的名义,首先成功地开挖了一段泇河。有意避开争议的问题,而实际上却积极地把开泇付诸于行动,充分体现了他的从政谋事智慧。
韩庄支渠开挖虽然仍没有解决运河避开黄淤的问题,但它却在很大意义上揭开了开挖泇河的帷幕。
万历二十五年(公元1597年),黄河又在徐州黄堌决口,河道向南迁移,徐州、吕梁以下河段几乎断流。这时开泇之议再起,连工部也赞同开泇河,但在行动上却犹豫迟缓,不见结果。
至万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又有更多的大臣提议和赞同开泇河。其中尤以时任总河的刘东星、夏镇分司主事梅守相、御史张养志等起了决定性作用。刘东星被万历帝命为开挖泇河的督理。张养志向朝廷提出“四” 议,对开泇河的意义作了新的论证,对实施方案等进一步作了调整和修改。他们新的调研,认识更加深入,实践上更加切实可行,推动了工程的实施。
在刘东星主持下,于原来舒应龙开挖的韩庄支渠基础上,对河槽加宽加深。开良城、侯迁庄、万庄由黄泥湾到宿迁之董口河道,因“地多砂石,工艰未就”。刘东星排除种种困难,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开通了泇河。并于韩庄向北在湖东开河四十五里,以便纤挽船只,避免湖中行船风险。同时,在韩庄以东的河槽上,分别建巨梁石闸和德胜、万年草闸等。为开泇河,刘东星殚精竭虑,带病督理,最后殉职于任上,令后人赞叹!
泇河虽然初步开通,但尚不能通运,仅能通行小船:“河身尚浅,水二、三尺不等,江浙、湖广粮船重大,艰以通航”。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时任总河侍郎的李化龙再一次提出开挖泇河通运,并于次年正月上《请开泇河酌浚故道疏》,其中提出开泇河的“六善”“二不疑”说,更全面阐述了开泇通运和避黄的必要性及益处,言之具体而现实,深得万历皇帝的赞成。诏命即刻集中力量开工,为漕运大计做好长远的打算。李化龙循旧迹,自夏镇南李家口(今三孔桥)向东经种口,渐转东南郗山,至韩庄折向东,经台儿庄转东南至邳县直河口入黄河(黄河夺泗之运道),全长二百六十里,统称泇河。至万历三十二年五月通航。八月,李化龙上报泇河大部分水工完成,当年粮船就有三分之二通过泇河。泇河开通后,南来航船由邳县直河口入泇河,经台儿庄—韩庄—李家口入漕运新渠,经夏镇至南阳,再向北经鲁桥、济宁等驶达北京。万历三十三年,漕船过新渠达八千多只。此时李化龙因母丧离任,总河侍郎曹时聘接其任,又完成了未竞之工,包括修台儿庄、侯迁、万年、张庄、德胜、韩庄等船闸八座,疏通东部山泉济运支渠等工程。还设立了泇河运段的管理机构,增设河官和闸夫,建邮驿、巡检司等。到这时,一项前后争议了35年的工程,在经历了一波三折、坎坷跌宕的考验之后,终于完成。
泇河新渠虽然通航了,但围绕开泇河的争议却并未结束。
综观明代围绕山东南部的治河保运,朝廷大臣在主张上形成两派:即“借黄行运”派与“避黄行运”派 。“避黄行运”派的主张从翁大立、傅希挚、舒应龙、刘东星、李化龙等人的议奏中,已看得比较清楚;主黄派以潘季驯、万恭、常居敬等为代表,他们认为当时的根本问题是黄河,只要集中全力把黄河治好,既可以使百姓摆脱黃祸, 又可以借黄行运。潘季驯治理徐淮黄河的成功经验证明,黄河淤塞运道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不必分散力量再开新河。在“泇河之议”中,主黄派反对开泇河;在泇河开通之后,他们又认为开挖泇河是不成功的,严重贻误了对黄河的治理。正如万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二月,广西道御史史弼上疏所言:泇河开成以后,就一定可以代替黄河吗?目前泇河经常河浅没水,而到夏秋就受沂河、武河和京河的山洪冲击,出现大量淤沙,而黄河却更加随便的到处决口。两项工程同时动工,一个也没有完成。
在这种争议的推动下,泇河新渠在明末又不断进行了拓展、疏浚,其建置不断完善,而原来的借黄行运也并未立即废弃,在一段时间中保持着两道线路通航。直到明朝灭亡,对于泇河的争议才完全止息。
清代完全接受了开挖泇河的成果,并把它作为京杭运河的主航道,旧运道被完全废弃。“废镇口河,专用泇河”。用清代治河专家、河道总督靳铺的评价说:“有明一代治河,莫善泇河之绩。既避黄河之险,又资泉湖之利”,这似乎就成了对开挖泇河的历史总结。在此后的三百多年中,京杭运河再没有改变。
从隆庆三年翁大立首提开泇河被罢免,到万历三十二年泇河开成通航,前后经历了三十五年。为此朝廷上屡仪屡罢、一波三折、延宕纠结,泇河之路谓之曲折坎坷,令后人感叹!但也说明,真正的符合客观实际的改革创新之举,终能经得住历史的考验,获得成功。兴业之关在于治吏,如官场人事之风不整,官员谋政以私,决策者无卓识之见,必然贻误大业。而像翁大立、舒应龙、刘东星、李化龙等人那样,把国家和民众大计置于个人安危之上,敢于力排众议,勇于担当,尽职尽责的官员,才真正是成就大业的栋梁,他们会永远赢得人民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