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对词文化有着创造性的继承与弘扬，虽然在今人眼里，词牌名不过是不同格律的区分，但那时的人，却能准确分辨词牌所蕴含的情绪：豪迈、平和，低落、哀伤。当然也有“漏网之鱼”，部分词牌可以细腻地表达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怀，比如《江城子》。

苏轼《密州狩猎》说：“老夫聊发少年狂……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豪气冲云天”。同样是东坡居士，同一个《江城子》，在《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却呈现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凉光景。豁达大度的苏子，在明月夜下的短松冈伤心断肠。他与王弗相偕十一年，恩爱有加，诀别十年后，还清晰地梦见妻子梳妆的场景，果然情到深处。

沈三白如愿娶到会吟“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淑姊，成就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的一段佳话。在《闺房记乐》和《闲情记趣》两中，他传神地描绘了夫妻生活趣事，让后世一群附庸风雅的男子，对这位可爱女人神往艳羡不已，包括我。因为情到浓处，当同甘共苦二十三年的芸娘病逝回煞之日，沈三白又独自进屋，希望再见她的魂魄一面。

当然，还有那个写出《遣悲怀》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与白居易交好，与薛涛甚密，但趋炎附势遭诟病的元稹。共患难却未同享福的结发妻子香销玉陨，令善感的丈夫们刻骨铭心。他们要是去参加古代版的《中国好丈夫》，似乎都能够轻易夺魁。

可惜，这只是广为人知的一面，还有一面被人们选择性忽视：王弗去世三年后，苏东坡娶了小他11岁的妻堂妹王闰之，共同度过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他辞世后与这位妻子同穴而葬，没王弗什么事了。落魄文士沈复对憨园心动，对雏妓喜儿身许，又接纳石琢堂所赠之妾，重入春梦，常醉不复醒也。元稹更离谱，原配韦丛在世时，便与薛涛你侬我侬，而后，依靠高深情术，不断扩张自己的红粉队伍。

情浓如斯，所以留下哀婉绝妙情书。情浓至此，所以即将转薄？纳兰容若说“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翻译成大白话，即“爱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

真的是这样了吗？

我最爱的武侠小说《天涯明月刀》中，有一章正以此语为题。流落风尘、遭人贱视的小婷，不计回报地照顾傅红雪，后者却在其生日当天悄然离去。或许那个名叫多情子的奇葩的话藏有秘密：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比纸还薄。于他，情浓是表象，情薄是真相；于傅红雪，无情是表象，有情是真相——他不愿让卑微的女孩为了他的买醉而去卖身。

照此看来，和“情到浓时情转薄”最登对的下句，非“道是无情却有情”莫属。

大理段二是金庸小说里最有名的多情人，见一个爱一个，且满腔柔情。就算当初许下的诺言早成镜花水月，这些为之燃烧了美好青春的女子仍然无悔。段王爷眼见旧侣一个个遭戕，伤心之下引刀成一快，他留下的遗言不是指定继承人，而是解释自己的“多情”：“这些女子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看似不够专一，其实待以至诚，让她们甘愿做扑火的飞蛾，痴享刹那芳华。

情到浓时突然断绝，不免痛苦，恨恨不已。那又怎么样呢？生活还要继续。但这并不意味着跟过去一刀两断，故而苏轼十年后还会梦见王弗，沈复为芸娘记下浮生点滴，陆游常去沈园哀悼唐婉，没良心的元稹写出几句有良心的怀念诗。那缕缕魂灵，依然是他们内心深处情真意切的牵挂，绝非裹足不前的牵绊。

纳兰容若在此语之后写道：“又到肠断回首处，泪偷零”。口上说后悔，心里可没半丝悔意。他的信誓旦旦只是个苦涩的玩笑，当不得真。《天涯明月刀》的结尾，傅红雪不也回到小婷身边了吗？此乃必然的结果，早已种下因由。那次离开，是再度情浓的端倪。■粤梅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