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每年大暑,母亲总是要抱伏的。把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拿到酷热的太阳底下晒。
不知为什么,做这件事情时,母亲和我都有点兴奋。只是,我们互不知道对方兴奋的原因罢了。
决定抱伏的那天,母亲起得特别早,她开始翻家里的箱箱柜柜。院子里的几根绳上,挂满了衣服和被子。我在那些绳子下面经过时,母亲总要大声地喝斥,她不允许我的汗身子在下面钻来钻去。其实我对那些衣服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放在大匾里的零零碎碎的东西。
大匾被母亲放在两条长凳上,里面是一些老照片、老皇历、分家书、布证、粮票、奖状、鞋样、丝巾、帽子、手套、假领头……这些都挂不上绳。
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些。而我惊奇地发现,母亲对这些东西的关注,似乎也远远超出了绳上所挂的。母亲坐在大匾旁,一样样细心地翻着,有时候,一件东西,能够看上好长时间。
中午的时候,母亲便关照我,好好地看着院子里的东西,不要瞎翻。
我才不听母亲的话,她睡着后,我便坐在太阳地上,在大匾里狂翻。正午的村子里静得出奇,白花花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连狗和猫都不愿意出来一步。屋后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死喊着,不知为什么,听了以后,倒是觉得周围越发的安静。但是,即便热成这样,抱伏的那天,我必定是在大太阳底下度过一个完整的中午的。我狂热地翻着大匾,丝巾往脖子上扎,围巾往脖子上扎,帽子往头上戴,手套往手上戴。现在想来很变态的事情,小时候做起来却是乐此不疲。有时候,为了跟帽子围巾更加配套,我还会到绳边去逡巡一番,找来一两件冬天穿的衣服。
我全副武装地坐在太阳地上,汗水像雨水一样稠密。但我不管,我继续在大匾里狂翻着,看父亲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亲切而又遥远。看那件我生下来时穿的,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试着把膀子伸进去,居然也有一种时光飞逝的感慨。
两三点钟的时候,母亲会醒。我老是忘了在她醒来之前脱了所有的行头。我照例是要挨打的,但是,也许打得并不重,所以,记忆并不深刻。母亲责怪过后,会把我穿戴过的衣物特地摊开再晒。
四五点钟的光景,母亲开始把院子里晒着的东西往家里收。堂屋的地上,早已铺好了一张干净凉爽的大席子。每每看到那张席子,我也想往上面躺,但是先被母亲厉声禁止,加之刚刚挨过打骂,于是便不敢造次了。
衣物放到席子上后,家里的温度会一下子上升好多。母亲把我引诱到院子里,那时候的院子已经呈现出傍晚的色彩,因为晚婆娘花已经开得很艳了。我和弟弟把小桌子抬到石门槛上,4个小凳子各摆在桌子的一面。母亲煮了粥,放在井水里凉着。父亲摘了黄瓜,“啪啪啪”地均匀而细致地切着。我坐在门口,看着忙碌中的父亲和母亲,看着美丽的晚婆娘花,居然会有满满当当的幸福感。白天所挨的打和哭声,一瞬间全丢到脑后面去了。
晚上,母亲会就着昏黄的油灯慢慢地叠衣服,收拾东西。父亲在旁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母亲会举起手中的某件物什,对着父亲说句什么,然后就听到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叠到什么时候才完成,我常常是不知道的。因为在父母亲的谈话声中,我渐渐地睡去了。■本版摄影 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