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前，泪水和汗水相互交融着在脸上纵横交错，脖颈和头发丛里冒出白生生的水气，但双脚却走得越来越快，一路不停。他爬到山崖，跳过沟涧，攀上石岭，来到那片开满菊花的山坡，立在一片金黄的花海里，嘴里喃喃地说：娘，你看，这就是山，好看吗……

他出生在江南，那是一个小桥流水、烟雨杏花的地方。乌篷船的浆声唤醒每一个沉寂的黎明，湿润古老的青石小巷里撑着各种花色的油纸伞，灰瓦白墙的宅子里飘出米糕的香气，亭阁里的评弹女子软语轻柔细嗓如筝。

一切景物就像刚刚完成的水墨画，清新怡人，如梦如幻，透着宁静与温婉。他对自己的故乡熟悉得倒背如流，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无尽的憧憬和向往。于是，他立志一定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走出江南，去到外面的世界，尽情饱览锦绣河山。

十年苦读，他如愿走进一所人人景仰的大学。毕业后，他被一所外企高薪聘用，从此留在了一个他喜欢的地方，那里有着奇妙神秘的远古森林，有着云雾飘渺的连绵群山，有着清凛甘冽的小溪，有着空旷无际的原野和漫山遍野的菊花。

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道，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带着他的母亲来看山，来看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大山。他想象着母亲如果看到这里的一切，一定会欢喜得像个孩子。

新入职场，他非常忙碌，每天都有一堆工作需要处理，白天忙不完，晚上还要加班。由于业绩突出，他多次获得职务晋升，薪金的数字也成了同行们羡慕的话题。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鹿，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奔腾跳跃，享受着成功带来的激动和喜悦。他给母亲写信说，娘，你在家等着我，我一定回去接你，带你来看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职位、薪金、楼房、汽车……他制定的目标一个个成为现实，而曾经刻印心底的诺言，却随着无数个忙碌的白天和夜晚模糊成一个淡淡的影子，越来越远……

直到一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犹如一块巨石砸到他手上，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离家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他除了一次次给母亲寄去厚厚的一沓钱，除了出差路过老家时回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似乎再也没有为母亲做过什么。而他的母亲,自早年父亲去世后，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抚养成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羽翼丰满地飞向外面的世界，从此后便难得见面。

清瘦弱小的母亲，就那样孤独地守在那条烟雨迷蒙的小巷里，怀着满腔的期待，等着他的归来。而他，却一再忽略家乡，一再忘记母亲，一再原谅自己。等他回到那个熟悉的家中，母亲已仅存一息。弥留之际，母亲那满含慈爱和不舍的目光深深地凝结在他的脸上，一行清泪从母亲的眼角缓缓落下。他捶胸顿足，泪落如雨，一颗心倾刻间碎成一地。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那一束为我们而亮的灯光，不会一直闪现，那一抹伫立窗前的身影，终将化为尘烟。

我们总以为拥有若干个等待，总以为有一辈子可以去安排，但却在等待中辜负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深情，忘记了许多魂牵梦萦的牵挂，也荒度了许多本该幸福的年华。

蓦然回首，人生只剩下日记，青丝已变成白发……■本版摄影 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