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31日
第03版:

老兵李大河

刘琴

李大河扛着被包,绕过高高的蓝色围板,双脚踏进工地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刚刚走进校园的学生,对面的一切既陌生又遥远。

这是一片在建的住宅区,十几栋楼,大部分主体工程完成了,只有三四栋还未封顶。工地负责人带着李大河穿过工地,来到一排拥挤简陋的板房,打开一间,指着里面说:“这间还有个铺位,工地不比家里,就这条件,你年纪比较大,别的也干不了,就干点杂活吧,抹抹墙皮,运运垃圾,烧烧水,扫扫地啥的,工资按先前说好的,每月三千三。”李大河点点头,负责人说:“你拾掇一下吧,明天开始干活。”

李大河放下铺盖,打量一下,板房里十个铺位,空着的是角落的上铺。被子枕头黑乎乎的满是油腻,床下堆着破胶鞋,烂袜子,脏衣服,小木桌上有吃剩的咸菜,没洗的碗,茶缸子,空烟盒,整个板房里散发着烟味酸味汗味。

李大河挽起袖子,拿起铁锨扫帚和抹布,收拾起来。一会儿工夫,板房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就连那些茶缸的把都朝着一个方向。这时,干活的民工陆续回到板房,看着眼前,看着年纪不算小的李大河,他们呆呆地站着,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

吃过晚饭,累了一天的民工们躺下就睡,打呼噜的,说梦话的,还有磨牙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李大河没有睡意,悄悄走到外面。高耸的新楼,铺天盖地的脚手架,数不清的砖垛,小山一样的水泥包,塔吊顶上亮着白炽灯,偌大的一片工地静悄悄的。

李大河慢慢走着,恍惚间,眼前变成一座座营房,一排排白杨,庄严的办公楼,宽阔的练兵场……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像泛黄的胶片戛然而止,他回到了曾经的军旅岁月……

天边刚透出光亮,工地就一片繁忙。李大河先烧好开水,又推起小车,扛起扫帚,融入人群。中午歇工,手机响了,妻子玉兰告诉他,老家的大伯和二叔带着堂哥堂弟来了。

李大河急匆匆赶回家,进门看见客厅里的几个大筐子,盛满芋头、地瓜、核桃、山楂,还有一捆捆新摘的青菜。大伯他们一直在县城百十里外的老家西岭子村,春耕秋收农活紧,一年到头少有空闲,加上李大河常年不在家,他们来得都少。

李大河在农村长大,深知农村不易,对妻说,自己不在家,母亲去世早,多亏村里人帮衬,父亲才供他上完高中参军入伍,这恩情要记着回报,但凡老家来人,一定要招待好,临走再买点东西,绝不能让他们空手。

玉兰性情温柔,善解人意,忍着腰间盘突出的疼,早起晚睡,照顾孩子上着班,没一句怨言。老家的亲戚们来时,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置办饭菜,再到商店买上些水果点心让带着。谁家有个难处,只要开了口,她都尽心帮助。

老家的人,无不夸她贤惠周到。听说李大河从部队回来了,老家的人陆续进城来看,顺便捎带着要李大河帮忙的大小事,有的要借钱翻盖房子,有的想到县城医院挂号看病,还有的想给子女找活干。在他们眼里,李大河是全村最有本事的人,那些让他们打怵的宗宗件件,在李大河面前都不是事。

大伯和二叔这次来,也是家里人找工作。他们一路打听着,好不容易找到家里,哪知凳子没坐热,话没说几句,刚刚透着的浓厚亲情马上变了。

七十三岁的大伯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啥?你说啥?你当了……民工?”六十八岁的二叔两眼瞪得滚圆,“这是……真的?”李大河点点头。

大伯的脸色刹时阴了下来,“大河啊,你知道不?咱家族好几辈子就出了你这么个大干部啊,家里的人都觉得扬眉吐气,光宗耀祖,说咱祖坟上冒青烟儿了!不容易啊,咋的?转了个大圈儿又绕回来啦?又成……农民啦?”

李大河说:“不是成了农民,是接接地气,熟悉一下,锻炼一下,为下步发展找个方向,做个谋划。”李大河的话大伯二叔哪里能懂,他们只顾牢骚。

二叔一脸不满,“老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当了民工,这事瞒不住,立马就能传回村里,老的少的上千人,大伙儿可不知你是咋想的,准以为你神经出了毛病。我看,你这是盲人翻跟头,瞎折腾!”

堂哥也极力反对,“弟呀,哥就想不通了,你这个级别,从部队回地方也是响当当的大干部,多让人眼馋哪。你倒好,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推车搬砖和泥垒墙……弄不好就是一身伤,缺皮少毛是小事,腿断胳膊折的常见,这事儿,唉,难着哩!”

堂弟更是不解,“哥呀,你又不缺钱,每个月的退役金都万把块,啥都不干也吃香的喝辣的,让人家呼来喝去,指手划脚的,有啥意思?我觉得不靠谱儿……”几个人七嘴八舌,见李大河不语,这才不再说话。

大伯他们走后,玉兰一边洗着杯碗盘碟,一边轻声地安慰道:“大河,老家的人都是直肠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不过,都是一片好心,认为你是国家干部,出去打工让人家笑话,面子上过不去,是不?咱既然决定自主创业,就放手去干,不能优柔寡断,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你说是不?”李大河听着,点点头,“对!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是把自己全部揉碎,重新雕塑!”

转眼两个月了,李大河跟工地上的人打成一片了,上工甩开膀子埋头干活,歇工凑在一起,抽几块钱的烟,喝几块钱的酒,一起玩游戏,下象棋,掰手腕,斗地主,聊天拉家常,一起直着嗓子大声唱“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憨厚朴实的兄弟们,一群豪放的汉子,每个人都有一堆酸甜苦辣的故事。他们揣着梦想,不抱怨,不低迷,忍着诸多的苦,节省着每一分钱。

朱家庄的朱发财,为了多挣点钱,常年不回家,妻子在家照顾孩子,种地养猪。晚上歇工,发财就蹲在小商店门外,蹭着人家的WIFI和老婆孩子视频。“大老黑”张富贵,家里种了六亩菜园,除了卖给商贩,就靠妻子儿子儿媳走街串巷,刨去成本,利润很少,张富贵常犯愁。“小帅哥”林海涛,干的是粗活,穿得干干净净,裤子熨得笔挺,胶鞋洗得发白,尘土飞扬里也是清爽俊朗的形象。还有李元宝、王存金、赵明亮、吴玉鑫……李大河看见了全新的沸腾的生活,看见了另外一群奋斗的勇士,看见了平凡质朴却熠熠生辉的渴望,他感动着,震撼着,终于在一顿午饭触发的灵感中,再也坐不住了。

工地没有伙房,附近有一条长长的小街,两边许多小饭馆,饭菜一般,却不便宜。带点肉丁的菜十几块,一个鸡蛋馅饼也要五块。民工们都节俭,钱哪里舍得花在吃上,都买最便宜的,两三个馒头一份青菜,很少舍得吃肉。有的连青菜也不买,馒头里夹上块咸菜。围在一起吃饭,不掉饭渣,不剩菜叶,汤汁都吃干净。

一天中午,大伙照旧围着吃饭。张富贵吃完,见碗里还有菜汁,倒上些开水,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抹抹嘴说:“俺家的菜卖不了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烂在地里,咱在这里连菜汤舍不得倒,唉!”朱发财说:“可不,菜叶子都不能敞开吃,别说肉了。别看俺家有猪,我呀,都想不起猪肉啥味儿啦!”林海涛调侃地说:“要是把老家的菜运了来,咱就不愁了,天天吃大包子!”听了小林的话,大伙一阵慨叹。

李大河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工友们见了,接着围过来,听了他的点子顿时兴奋得个个摩拳擦掌。李大河接着说:“咱们创立配送平台,生产、加工、销售、配送,链条式运营。咱种的菜,养的猪,全部进城!村里闲着的大闺女小媳妇儿,还有想进城干活的,全都用上!”

“嗯!这事行!”“对!家里的东西有销路,父老乡亲有收入,工地的老少爷们儿再也不用为吃饭到处乱跑了!”“可不?这可解决大问题啦!”

“大伙儿说得对!”李大河的声音沉稳有力,“最重要的是,咱配送的饭菜要份量足,价格低,干净卫生,营养实惠!绝不让工友们多花钱!”“对!”大家紧紧地抓住李大河的手,不愿松开。

一个月后,一阵喜庆的鞭炮声,街角宽敞明亮的店面挂了一块匾,“老兵快餐配送中心”,金色大字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门前停着一排小货车,装的满满当当。张富贵家的菜,朱发财家的猪,李元宝家的烧饼,王存金家的豆腐……一群大闺女小媳妇系着雪白的围裙,炒菜炖肉,淘米和面,蒸馒头,熬稀饭,手脚利索,忙而不乱。

接订单的姑娘叫荷花,两部手机响个不停,屏幕上闪着一行行订单信息。“拉风门儿,大火烧!”“好哩!”随着“滋滋啦啦”的烹饪声,云雾般的热气中,绿油油的青菜,香喷喷的炖鸡炖肉,雪白的大米馒头,一样一样陆续出锅,盛在大大的保温桶里,水灵灵的瓜果单独装进餐盒。

转眼到了送餐时间,李大河手一挥:“出发!”一辆辆小货车驶往大小工地。热腾腾的饭菜香气扑鼻,各个工地的工友们个个满面笑容,吃得津津有味儿。

2020-10-31 刘琴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53967.html 1 老兵李大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