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仙逝了。就像一枚零落的秋叶,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多么想这是一场梦,只是在梦里山峦倒塌,河流枯断,只是在梦里诀别。
心梗,一个我们没有用心的遗憾。父亲就这么突然的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父亲很苦,五岁就跟着奶奶讨饭。有一次,连续几个村子没有讨到一口吃的,她娘俩的腿已经高度浮肿,凛冽的北风吹着,不远处树上吃腐尸的大黑鸟凄厉地叫着,天色又已将晚,离前面的村子还远,奶奶已不能抱动父亲。三九天,再不走,就会冻死路旁。奶奶哄父亲说:“我知道,前面是个大村子,有个大户人家,一定能讨到吃的。”娘俩坚强地走了下去。
村子里真的有个大户人家,父亲急急的去叫门,门开了,一条大狗冲出来,一下把父亲扑倒在地,撕咬着父亲的大腿,鲜血涌出来,滴在地上。主人赶开了大狗,默默的关上了大门。奶奶和父亲失望极了,眼里绝望的泪水滴下来,也许是因为狗咬了人,院里说了声,“这样的年景,自己都不够吃的,谁家有多余的饭,唉,拿去吃吧”。一块白菜疙瘩隔墙扔出来,父亲抢上去逮住,大口咀嚼。
父亲十八岁那年腊月的一天,天色将晚,村里小庙的屋檐上挂起了一盏马蹄灯,算是会场,领导动员青年参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父亲踊跃地报了名。体检称重的时候,父亲不够重量,他溜出来,找了几块石头掖在破棉袄里,再去称重,才过了体检关,这事还被传为佳话。
时光飞逝,转眼就入朝了。在大家的帮助下,父亲紧跟队伍,多少次战斗有惊无险。一次他们运输炮弹,别人背两发,父亲瘦小只能背一发。敌人的炮打过来,炮弹掀起的泥浆打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有的同志倒下了,弹坑也很多。父亲看不清路,一下子掉在弹坑里,挣扎着怎样也爬不出来。紧急关头,大个子班长跑过来,伸手揪住他的后衣领,连人带炮弹拖了上来。父亲还是负伤了,在朝鲜的汉桥附近。
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很小,记不清哪次战役了。他们扛着弹药行军,美国鬼子的“鸟群”一样飞来了,爆炸声雷鸣般四起。“呼”地一发炮弹在父亲身边爆炸,一块弹片结结实实地扎在父亲头上,接着就“嘛事不知”了。后来听说,是战友背着他跑了两里路,才救了他。命是奇迹般的保住了,耳朵却被震得半聋,他变得越来越走神、忘事、暴怒、打人,几乎不能分析问题。母亲和我们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我八岁那年春节,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饺子端了上来,哥哥无意中说了一句“饺子下烂了”,不知这回父亲的耳朵怎么这么灵,一下逮住了这句话,脸色霎时巨变,大怒起来,说:“旧社会我们连饭都吃不起啊,过年时的饺子是几天才能讨来的,有的硬了、干了,有的坏了。饺子盛出来有的不熟,有的烂了,就算这样也是好年景才有,你还想怎么着……”我们流着泪陪着他过了一个不一样的春节。
一生朴素勤劳的父亲走了,在他眼里、心里,只能也只会装下两件事,一个是党,一个是孩子。
父亲的确走了,如一枚质朴的落叶。■粤梅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