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14日
第04版:

湖田守望者

魏留勤

微山湖的田,向来如此。水涨时湖面阔大,田便小了;水退后,田畴伸展,湖又瘦了一圈。老沈和他的儿子小沈,便在这涨退之间,度过了许多年头。

我跟老沈是邻居,老沈六十有五,背已微驼,脸上的皱纹像是田里的沟壑,深浅不一。他常在田埂上蹲着,一蹲就是半晌,眼盯着湖水或是新插的秧苗。

小沈三十出头,比老沈高些,肩膀也宽。他常在田里走动,脚步比老沈快得多,有时还掏出手机,对着秧苗拍照,说是要发到网上去。

“发那劳什子作甚?”老沈总这样问。

“城里人爱看。”小沈答。

“城里人?他们懂个啥!”老沈嗤之以鼻。

这是常有的事。父子俩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就如同这湖水与田地,时合时分。

春耕时,老沈坚持要用牛犁地。牛犁得深,土松,稻子扎根稳。小沈却要租拖拉机来,“一天就犁完了,又快又好。”老沈摇头:“那铁家伙把地都压硬了,长不出好稻子。”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各退一步,一半用牛,一半用机。到了秋收,用牛犁的那一半,稻穗果然沉些。

插秧的日子,是湖田里最忙的时候。老沈带着几个老伙计,弯腰在水田里,一株一株地插,动作不快,却极是整齐。小沈请了几个年轻人来帮忙,说说笑笑,秧插得歪歪扭扭。老沈看了直皱眉,却也不说什么。如今肯下田的年轻人不多了,儿子能找来这几个,不易。

夏日里,湖水蒸腾,田里热得像个蒸笼。老沈戴顶破草帽,赤着脚在田里拔草。他不用除草剂,说那东西有毒,吃了对人不好。小沈却买了几瓶来,趁老沈不注意偷偷喷上。“省时省力,多好。”他对我说。我问他不怕有毒么?他笑笑:“大家都用,也没见谁吃出毛病来。”

湖田里的活计,从春到秋,没有闲时,最苦的还是看水。雨水多了,要排水;天旱了,要引水。老沈对这活计极为看重,常常半夜打着手电筒去田里看水。小沈劝他装个自动排水器,老沈却道:“机器哪有眼睛?它知道稻子这时候要多少水?”

去年夏天,连着下了半个月的雨,湖水涨得老高。老沈日夜守在田边,排水的闸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小沈从镇上买了沙袋来,和几个年轻人一起垒在田埂上。老沈看了,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固那些沙袋。那一夜,风雨大作,父子二人都没合眼。天亮时,雨停了,田保住了。老沈蹲在田埂上,小沈瘫坐在一旁,两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但眼里都有光。

秋收是最欢喜的时候。金黄的稻浪在湖风中起伏,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老沈拿着镰刀,一垄一垄地割,动作虽慢,却一刻不停。小沈开着收割机,在另一块田里轰鸣着来回。

到了晌午,老沈的那块田割了小半。小沈的收完了,他关了机器,走到老沈身边,接过镰刀,“爸,您歇会儿。”老沈擦了擦汗,坐到田埂上,看儿子弯腰割稻的背影,忽然觉得,儿子割稻的姿势,和自己年轻时真像。

稻子收完,要晒稻谷。老沈总说,晒谷要看天,太阳好的时候,薄薄地铺开,不时翻动。小沈却买了台烘干机来,说是不用看老天爷脸色。老沈第一次见那机器,围着转了好几圈,最后伸手摸了摸,问:“这玩意儿真能把谷子烘干?”小沈点头,老沈“哼”了一声走开。但第二天,我看见他偷偷抓了一把烘干过的稻谷,放在手里搓了搓,又咬了一粒尝尝。

卖粮的时候,老沈要卖给镇粮站,说那是“公家的”,可靠。小沈却联系了几个粮食加工厂,价格比粮站高。“谁给的钱多就卖给谁。”他说。老沈皱眉:“从前都是卖给粮站的。”小沈反问:“从前是从前,现在粮站也改制了,和那些加工厂有什么区别?”老沈语塞,嘟囔着:“总觉着不对劲。”

冬天,湖田闲了下来。老沈坐在大门檐下,修补农具,或是编席织箔。小沈常不在家,有时去镇上,有时去城里,说是要“了解市场行情”。老沈不懂什么是“市场行情”,只觉得儿子越来越不像个庄稼人了。可当小沈带回新的稻种,说是什么“优质高产新品种”时,老沈又凑过去看,还捏几粒放在手心,对着光仔细端详。

去年除夕,父子二人照例要祭田。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再穷再忙也不能省。老沈早早杀了只鸡,小沈从镇上买了鱼和肉。天黑时,他们在田头摆上供品。老沈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小沈站在一旁,虽不信这些,却也恭恭敬敬地鞠躬。祭完田,父子二人蹲在田埂上,就着一壶老酒,啃着烧鸡,吃起了年夜饭。

“爸,我想把东边那块田改种莲藕。”小沈突然说。

“莲藕?不种稻子了?”老沈放下酒杯。

“种藕挣钱,现在城里人爱吃这个。再说那块地低洼,常积水,种稻子收成也不好。”

老沈沉默了一会儿,又喝了口酒:“你看着办吧。”

小沈有些惊讶,本以为父亲会反对。

湖上起了雾,朦朦胧胧地罩在田地上,远处有零星的鞭炮声。老沈忽然指着眼前的田地,说:“我像你这么大时,这里还是一片芦苇荡,是我和你爷爷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小沈望着黑暗中模糊的田垄,想象着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开春后,东边的田果然种了藕。老沈有时会踱过去看看,但从不插手。夏天,藕田里开满了粉红的花,吸引了不少城里人来拍照。小沈在田边搭了个棚子,卖新鲜莲藕、荷叶茶,生意竟很是不错。老沈远远看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有一天傍晚,我在湖边遇见老沈。他蹲在藕田边上,望着那些亭亭玉立的荷花。我走过去,听见他低声说:“倒是挺好看。”见我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拍了拍裤子,背着手走了。

今年春天,老沈提出来要把靠湖的两亩田也改种藕。“那地方更湿,种稻子白费劲。”小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爸,您说得对。”父子二人一起整地、下种。

如今,微山湖边的田,一半稻浪翻滚,一半莲叶摇曳。老沈依旧蹲在田埂上,小沈依旧东奔西跑。但这片湖田的事,渐渐有了更多的商量。

湖水涨了又退,田地变了模样,不变的,是两代人对这片土地的守望。他们时常意见相左,就像那湖与田,看似此消彼长,实则相依相生。

2025-09-14 魏留勤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11897.html 1 湖田守望者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