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10日
第04版:

诗意的开场之白

余史炎

“我上课不点名,全都来上课我这样讲,只有一个人来上课我也这样讲。”

二十三年前,景忠老师给我们上第一节课时,用这句话作了开场。那会儿课程安排在晚上七点半,我本有些昏昏欲睡,可听到这话,睡意就散了。学校围墙外是一片广阔的夜色,而我们的教室里突然有了诗意的光。

我抬起头望向他,见他身形瘦削,听他说话不急不缓。这位老师让同样生来瘦弱的我倍感亲切,我不禁端坐起来听课。

“我们这门散文鉴赏课,不考试,但要交作业。作业是写一篇文学评论,有个要求:抄袭的不及格甚至零分,不抄袭的话,自己认认真真写,无论长短都能及格。”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随后从文件袋里拿出几本散文书放在讲台上,有周作人的,也有当年正热门的余秋雨的作品。

课程就此开始,班里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我可以确定那是享受的模样。他讲散文,讲的是生活与生命。而我们,是一群正在成长着、活着的生命。他的课,让我第一次真正理解到“文学即人学”。我不再单纯把文学当文学,把作家当作家,而是学会从作家的文章中去看人、读人,去思考自己的生命。

他讲着讲着,就会拿起书,精准地翻到某一页,念一段文中的字句,然后轻轻把书本放下,继续讲着。

我记得他讲周作人的《苦雨》,没有谈那些无聊的笔法,而是引导我们感受文字背后的人生。“周作人在苦雨斋里看雨,看的哪是雨呢?写的是他的境遇。北平的雨下得黏黏糊糊,院子里的石榴树快淹死了,他蹲下去把积水舀掉——这动作多琐碎,可细想之下,一个人对着一场下不完的雨,对着快淹死的树和花,他心里的烦闷、无奈,都在其中”——这当然是我记忆模糊的转述,未必准确,只是大意如此,他原本的表述比这更深刻。

他讲周作人写雨,大概说的是人生本就常遇“苦雨”。那个时候时局动荡,周作人困在北平,想躲躲不开,想反抗又无力,只能在雨中消磨日子。他没有在文中写怨怼,只写坐在内室的窗边,守着寂寥的雨,写反复擦拭书桌、整理旧书——这是一个人在绝境里的体面,是“百无聊赖里生出的认真”。

我记不清他当年讲课的具体措辞,只是仿佛明白了散文的妙处在于藏不住人。你是什么样的人,笔下就会有什么样的雨、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日常。我们在文字里,能撞见那些藏不住的真诚与虚伪、坚韧与怯懦。

老师带给我们的,远不止文学的启蒙。他身上有种让人舒服的气质,以至于后来我总觉得和他相处“无大无细”。他对学生的爱,是毫无保留的“真爱”。

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学梁彬正要去韩师图书馆,恰巧遇见他开车路过。我们凑上去问老师能不能捎一段,他应声“好哩好哩”,然后让我们上车。那时的我们,还为能坐上老师的车沾沾自喜,觉得他完全没有架子,对学生特别好。

我感受到我们这群学生更像需要指引的孩子,而老师就像一位尽心尽责的“大家长”,始终为我们的文学之路托底。我们想整理一本《韩师诗歌十五年》,陈培浩、程增寿、黄春龙等师兄抱着一股执拗的热情推动这事,跟老师一提,他没多犹豫,直接说可以安排资金支持。后来办《九月诗刊》,还有粤东地区的各种文学交流活动,但凡我们开口求助,他总会主动帮我们对接资源、争取支持。我们这群学生,像孩子对家长一样索求,而这位家长从来都无私地解囊。

2015年,老师兼任潮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而我刚好到《韩江》编辑部工作。那段时间,他即便公务繁忙,也始终毫无保留地投入——不仅组织了大量活动,还亲自撰写文章、参与点评。

比如黄国钦的散文研讨会、李英群散文的茶话会等,很多活动他都是亲力亲为,从策划到具体的文字点评,样样落到实处。可以说,他在任期间,实实在在地推动了潮州本地文学的发展。

后来,景忠老师担任韩山师范学院副校长,按规定无法再兼任作协职务,但对作协的发展始终牵挂在心。我们有事找他,只要时间允许,他总会尽量出席活动。

潮州美术馆策划举办“潮缘——王肇民艺术特展”,王肇民先生不只是画家,还有大量的诗作,我们也想在展览中设置他的诗作版块。与同事商量后,我说我来找他写一篇王肇民诗作的评论,到时一同展出,会更有意义。

其实,我知道老师很忙,却还是得去劳烦他。他说诗词不是他所长,但会尽力争取写一篇。过了几天,他的稿子便发了过来。这个展览开幕式那天,我们邀请他出席,他也挤出时间过来帮我们站台,这份支持让人特别感动。

写到这里,我特别想抒个情——“吾爱吾师,吾师更爱吾等”。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我又找上老师。这是因为广东文学艺术中心精品图书室要征集各地区的代表性书籍。我微信跟老师联系:

“老师,我来跟您要您的著作。”

“史炎,我出版的学术著作有如下几部:《潮汕新文学论稿》《作家的精神立场与创作姿态》《我们社研究》。是全部要还是择其中哪部?一部需要几本?我直接寄过去还是给你们汇总后寄出?”

“能否3本都要,一部一本就行,省作协要求我们这边20本汇总后寄。”

“好的。”

“老师。如果太麻烦,我过去取也行。”

“没关系。”

既然老师说了没关系,我也就没再多想,等着他把书送过来。那天晚上,他开着车直接把书送到了我家门口。事后我特别自责,觉得作为学生的我,这样做不是“没关系”而是很“有关系”。本来我应该坚持主动上门取书,却就这样劳烦他特意送来。这大概还是因为他太过随和,让我偶尔失了分寸,可我知道老师从不计较这些。

我的老师黄景忠,他就是这样的。我们见面只称呼他“老师”,不带姓也不带名。每次叫起来,总觉得自己很幸运。就像二十三年前他站在讲台上说“一个人来上课我也这样讲”时,周围夜色再浓,也挡不住教室里漫开来的亮光。

今年七月,老师光荣退休。这只是他在岗位上的退休,在我们心中,他是我们的“老师”,不会退也不会休。■孔祥秋 摄影

2025-08-10 余史炎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209739.html 1 诗意的开场之白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