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斜地切开纱帘,在宣纸上洇出细碎的金斑。我正临着《百鸟朝凤图》,忽听得窗外扑棱棱一阵响动,抬眼撞见一抹靛蓝——原是只蓝喉太阳鸟,正歪着脑袋啄食阳台上的小米。
这小米是吉林老同学寄来的,前年春上,30斤小米被快递错投邻楼,待寻上门时,那户人家已囫囵吞下两袋。我至今记得快递小哥湿透的工装贴在脊背上,像片被雨水打蔫的梧桐叶。
“大姐,我赔您钱……”他攥着皱巴巴的纸币,指节都泛了白。我终究没要那钱,反倒塞给他一袋新米。倒不是菩萨心肠,只是见不得年轻人这般惶恐,像只淋了雨的麻雀。
倒是那户人家,自始至终躲在门后。在业主群里撞见,我揶揄了句“这小米莫不是贡品”,像是往深潭里扔了颗石子,连个水花都没见着。倒是老同学宽慰,“横竖是五谷杂粮,权当布施了。”这话倒叫我想起幼时在乡下,母亲总在檐下撒把米,说是给过路的雀儿备的口粮。
自那以后,我家阳台倒成了鸟儿的驿站。斑鸠最是矜持,总要等我们退进屋里才肯落下。麻雀最是热闹,叽叽喳喳能掀翻屋檐。喜鹊是个挑嘴的,专啄那饱满的谷粒。某日清晨,竟见着一对白头鹎在晾衣绳上卿卿我我,倒比画里的鸳鸯还生动几分。
“快看!”先生举着相机冲我比划。镜头里,那只蓝喉太阳鸟正立在山茶花枝头,尾羽在风里颤巍巍的,像支蘸了曙红的狼毫。它忽而俯冲下来,在青瓷碗里啄了粒小米,复又轻盈地跃上枝头,阳光穿过它琉璃般的羽毛,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这光斑让我想起去年深秋,那时我画了幅《雀踏金秋》,画里雀儿啄食的,正是吉林小米染成的金黄。老同学见了画,连夜又寄来30斤新米,附信说:“你画里的米,比我们庄稼人碗里的还香。”这话叫我红了脸——分明是他的小米,倒成了我笔下的风物。
前日里,我在阳台侍弄新栽的凌霄花,忽听得身后窸窣。转身便见着那位“偷米”的邻居,手里捧着个青花瓷罐。“自家腌的糖蒜,”他讪笑着,“配小米粥最是开胃。”
我这才惊觉,自那事后,我们竟在电梯里遇见过七八回,每次都是他匆匆别过脸去。此刻,他鬓角的白发在风里颤动,倒像只受惊的白头鹎。
瓷罐里躺着十几头糖蒜,琥珀色的糖衣裹着玉白的蒜瓣,甜香混着米香在空气里氤氲。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鸟雀记得谁家撒过米,来年准保还来。”原来人心也是这般,你若在檐下撒把善意,终有春风化雨时。
此刻,那只蓝喉太阳鸟又来了,还带着同伴。两只小精灵在花影间穿梭,时而追逐嬉戏,时而并蒂而立。我轻轻推开纱窗,任它们啄食我掌心的小米。
细碎的啄食声里,忽然懂得老同学为何年年寄米——这哪里是五谷,分明是撒向人间的星子,在时光里生根发芽,终会长成一片暖融融的春光。
暮色渐浓时,邻居家阳台上传来细碎的响动。我探头望去,但见个小小的身影正往花盆里撒着什么。晚风送来几粒金黄,在夕阳里闪着微光,恍若那年错投的小米,在光阴里酿成了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