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时,家里门楣上已悬起新买的艾草和菖蒲,青涩的药香在煦风里游走。厨房飘来粽叶与糯米的香气,那些正被慢慢煮熟的粽子,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记忆里的端午串成了珠链。
年逾花甲且特别怀旧,忽然想起幼时总爱偷吃妈妈包粽子的蜜枣。那些沾满糖霜的往事,竟被泛黄的粽叶包裹得如此之深。
去岁端午在秭归观龙舟赛,见龙舟划过屈原祠前的江面时,数十位桡手忽然齐声高诵《离骚》。楚地特有的吟诵调苍凉悠远,与震天的鼓声交织成奇异的和弦。那一刻,江水仿佛倒流回战国时代,文明的遗传密码在血脉中贲张。
北方甜粽裹着豆沙的婉约,江南肉粽藏着火腿的丰腴,岭南碱水粽沁着草木的清香。在云南的傣家竹楼,我见过用芭蕉叶包裹的紫米粽,淡紫色的米粒间嵌着孔雀蓝的蝶豆花。闽南的烧肉粽里,干贝、香菇、咸蛋黄层层叠叠,像是把整个海洋与陆地都包进了翠绿的箬叶。
苏州老巷里的阿婆,包粽法堪称绝技。三张粽叶在她指间旋转成完美的圆锥,舀米、填馅、捆扎行云流水。她说这手艺传了五代人,“粽绳要系七道,多一道太紧,少一道太松。”
阿婆布满皱纹的手在晨光中翻飞,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只不过她舞动的不是绸带,而是浸透岁月包浆的生活艺术。
在刚刚游过的日本东京中式超市里,我看到冰柜里躺着真空包装的速冻粽子。扫码加热3分钟即可食用,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粽子的至味不在馅料,而在围坐灶前等粽子熟透的那些时辰——看蒸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观粽香漫过屋檐与邻家炊烟相拥。
老屋墙角的艾草总在端午前疯长。祖母在世时,会采来编成门环,说能驱邪避瘟。她教我用艾叶煮水沐发,淡绿的汁液顺着小脑瓜流淌,氤氲的热气里飘浮着古老的祝祷。如今药店里能买到现成的艾草包,可再精致的包装,也裹不住泥土的呼吸。
韩国人将菖蒲熬成玉色茶汤,少男少女们戴着五彩丝线编织的端午锁,舞台上的假面舞踩着唐乐遗韵,祭文里仍保留着汉字书写。文化如风,吹过山川便换了音调,却在心弦上留下相似的旋律。
最难忘前年曾游过的湘西苗寨。那里每逢端午,巫师便唱着听不懂的咒语,将雄黄酒洒向每个角落。孩子们额间点着朱砂,手腕系着五色丝。当暮色漫过吊脚楼,篝火旁响起芦笙,月色与火光在银饰上跳跃,在某个瞬间,古老与现代悄然融为一体。
此刻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看楼下外卖小哥驮着粽子礼盒穿梭。电子龙舟在商场屏幕里循环竞渡,无人机撒下的不是粽叶而是促销传单。但当我咬开乡下表弟寄来的灰汤粽,那口带着柴火气息的软糯,忽然就接通了所有失落的时空。
端午从来不是某个凝固的刹那,而是流动的长河。我们打捞其中的龙舟、粽子、艾草、菖蒲,其实是在打捞自己——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文化基因,始终在灵魂深处静静生长。门楣上的艾草与菖蒲终将枯萎,但记忆中的粽香,永远会在某个端午的清晨准时醒来……■未名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