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村庄和丰收的讯息,就像长在母亲膝盖上一样。母亲端起簸箕放在膝上,腿和手脚用力,一颠一簸,村庄就热闹了。
村庄的热闹来源于那些丰收。瓜呀豆呀果呀,苞谷番茄辣椒呀,还有稻米红米南瓜米,长在坡上坎下田边地角,阳光照,暖风吹,雨水与露水滋养,丰收那是肯定的。那都是粮食呀,丰收丰收,就是忙收。收回家,归了仓,入了库,那才是个事儿,一季的忙活才算有了好的盼头。庄稼人呢,哪个不望丰收。脸朝黄土背朝天,头埋着,腰弯着,眼睛盯着地里的活儿,日子全在地里。
那地呀,好着呢。从青岗坡一眼望下去,全是一溜烟的好田好土。那田,常年保水保肥,干不着,涝不着。那地,黑油沙质,播了种子栽了苗,再来一两回农家粪清水,就疯起长。豇豆黄豆四季豆,不管什么豆豆果果,栽下地种下地就出窝出货。那田里,收了苞谷,蓄上水,再栽上稻谷秧苗,又能收上一季。走在那些田坎上地角边,豆种发芽,果子藤开花,稻田吐绿,一阵微风吹来,你能听见庄稼拔节的声音。那些声音,就像每一个节骨都在拼命地向天,向着阳光,向着露水伸展拔动,就要长成果实,就要长成丰收,谁都拦不住呀。
收了豆果或稻谷,母亲一背一挑地弄回家里,一个晒坝里都是金灿灿的。晒了一天大太阳,晒干了壳裂了荚爆了粒,下午是最忙的时候。一阵棍呀棒呀竹夹板的敲打声后,那些簸箕竹筛子箩筐就该上场了。
家里那个簸箕,是母亲最习惯的丰收道具。簸箕不大,圆圆的,竹片摩得反亮反光,两手张开刚好能控制。母亲把豆子或稻谷一箩筐一箩筐地倒进簸箕,然后用力弯下腰,端在膝盖上的位置,先是不停地左左右右摇晃,然后是簸是颠。
神得很,豆子与壳,稻谷与稻叶以及谷壳杂草等,转眼就分成了两边。母亲半站起身来,端起簸箕,用膝盖一顶一颠,豆子稻谷什么的,就好好地留在了簸箕里,那些杂物就吹出去了。要是有山谷里吹来的风,那簸起庄稼粮食就更上手了,一个下午能簸好几百斤呢。豆子是金黄的,稻谷是金黄的,那些黄瓜南瓜苦瓜米粒也是金黄的,看着就喜人呀。
母亲会使簸箕和竹筛子,那全都是巧力。端起簸箕,力猛了力小了,那都是不行的。力使大了,不该簸的都簸出去了。力道不够,杂物簸不出去。特别是稻米没簸干净,那是最麻烦的,煮成饭,吃起来满口是沙,难受呀。膝盖和手,脚力和腰力,眼睛还得专注,每一行都是功夫和学问。要是不注意,说不好簸箕没使圆,腰杆还给你闪着了,那就得不偿失。
乡下人的每一行活儿,那都是讲究道行的。看着简单,真要做起来,就难了。比如说簸竹米筛吧,看起来左右晃动,沙子石子壳子等杂物就从米筛子眼眼里出去了,简单。其实不然,端起时,膝和腰以及手没配合好,平衡没掌控住,说不定一米筛子东西全都打倒到晒坝里去了。要是那些豆呀果呀米的,打倒在晒坝边的水沟水渠水槽里,一天的太阳又白晒了,明天还得瞎忙活。
丰收时节,母亲把那些豆豆果果谷子稻米晒干簸净,该装仓的装仓,该贮柜的贮柜,该入库的入库,收拾完备,就该大背小背地背着去白合场了。白合场是国道边的一个乡场,方圆二三十里,走出村子,只有那里有个乡间场镇,有收购粮食的店点。
东方发白天还麻麻亮呢,母亲就起来,在屋外凉厅子里簸着粮食。卖东西,就得簸整干净,色泽好,才能卖个好等级。白合场那个粮食收购点的老板眼睛贼亮,没簸干净,有杂物,他用手抓一把,慢慢飘落下,顺着风一吹,一切都看明白了。要嘛不要,要嘛压你的级压你的价,可就倒贴进去了。母亲每次去卖粮食,那都是免检的。老板一看,哟,又来了呀,放在秤上,直接称了就是,价钱还说得过去。
母亲卖了粮食,有时吃个包子或馒头,或是就喝一碗稀饭,再忙着去场口上的农具市场,看看簸箕竹米筛子或是锄头镰刀,看上了,买了就对直往家里走。那上坡七里下坡八里的山路,走得母亲满头是汗。这就是生活和日子。
当我坐在村子口,看着母亲簸着簸箕或是竹米筛子,或是扛着簸箕或竹米筛子从村子口东边的青岗坡山坳里走下来,心里就踏实多了。灶上冒烟,家里有饭吃,母亲在,多好呀。
母亲说,娃呀,来来来,我教你簸簸箕或是筛米筛子好不好呀。这么大个娃了,也该学点事儿做了。两腿半蹬,两手使力,嘴里牙子咬得咕咕响,我刚把一簸箕黄豆端在膝上,左摇右晃,失去平衡,哗的一声,全打倒在了晒坝里。这一把天女散花的把戏,差点还让自己没站稳当,半跪在晒坝里。母亲和一坝子的人笑得前仰后翻,都乐了。那个下午,我把那些黄豆重新收拾好,天边早就打麻子眼眼儿快黑了。
母亲说,你娃呀,看着点。母亲端起簸箕,簸箕瞬间在母亲手上和膝上晃动摇摆,那些豆呀果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个村庄都把控在母亲膝上一样。
豆是豆,果是果,稻谷是稻谷,杂草,杂壳,杂沙,簸得干干净净。那年,村子里组织簸粮食筛谷子比赛,母亲还赢回了五斤猪头肉,让一家人饱吃了两顿,让隔壁刘二娃眼馋了好一阵子。簸箕竹筛子箩筐什么的,在母亲手上和膝上,那就是丰收的喜悦和生活的希望,也是一家人的明天。
村子里早已通电通机械和电气设备,风干机,风谷机,打米机,这些都不少见了,母亲还是喜欢使用簸箕一类的农家工具。每次回去,站在青岗坡垭口坡前,望着村子口母亲膝上簸箕或竹米筛的影子,喜悦从心底里一阵阵涌出,我知道,自己到家了。
簸箕以及庄稼、季节、粮食和那个村庄,就在母亲膝上。那就是母亲膝上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