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2日
第03版:

运河边的那座排灌站

田守勇

这是济宁城南运河西岸一座废弃多年的小型排灌站,1970年入秋始建,次年春夏之交竣工。村里人对出工建站的期望和经历至今记忆犹新,当年一个新生男孩就取名“建站”。

我的父亲参加了修建的全过程,刚过门儿半年多的母亲也参加了疏浚沟渠的劳动,茶余饭后他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提起和感慨。

排灌站规模不大,上下两个方形蓄水池,石头砌成,下面深五六米,四四方方,通过大干沟与运河相连。大干沟近百米长,比河床要深些,两侧陡峭深滑,水岸层层叠叠的蒲苇,水中堆积着密集的苲草,黑魆魆的,显得愈发幽深,从河堤下面穿过来连通运河与蓄水池。

蓄水池上建成红砖青瓦的泵房,里面3组水泵平行排列,分别连接着3根大约1米粗的水管,一节套着一节,伸至下面的蓄水池。抽水时,机器轰鸣,锅盖般粗的三股激流喷涌而出,汇集到上面的蓄水池,湍急旋转,飞沫乱溅,再通过闸门和水渠奔流向西,经纵横交错的沟渠流到各家田地里。

泵房里除了3组并列的机器,角落里杂乱地堆着一张床铺和铺盖、锅灶等物,那是护站人吃住的地方。他们都是本村的,一般两人一组,主要是管泵房里的电闸。平时也没有什么事儿,就在地上铺几张草苫竹席,伴着轰隆隆的机器声和高频率的地面震颤,天南海北地胡侃,打扑克喝酒。那是村里一些人聚在一起消闲解闷的地方。

排灌站旱时抽水灌田,涝时排水防灾,像一位勤勉尽责的守护神,精心滋养着农田、村庄和上千村民。那些年,每次从村子里听到泵房里传来机器转动的熟悉声音,就像是听到亲切的召唤,我们小孩子就三三两两跑向村子东北角,那条通向河堤的乡间土路,汇集到排灌站的身边。

这些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鲁西南平原上的农村小孩子,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广袤的乡野无拘无束地奔跑,毫无顾忌地嬉戏,任性地耍闹,大自然为我们铺展了一切活动的场所和背景,村庄、田地、运河……,密密匝匝的河堤槐树林,绿畴如画的田野河坡,交织如蛛网的水塘沟渠,浓荫蔽日荒草披拂的乡间路,都是我们放飞的辽阔舞台。

排灌站,特别是上下两个蓄水池,更是我们一年四季的乐园,它像一根拴马桩,系着我们野性的缰绳,在那里一直玩到村子方向传来父母叫回家吃饭的呼唤。

那时候的河水丰盈清澈,蓄在一方池中,晶莹如珠,清可见底,那是夏天的游泳池和冬天的滑冰场。下面的蓄水池水深且凉,两三米深处紧贴着一侧修了一个平台,全是石头铺的,把池子分成上下两层。水多时淹没平台,水浅时露出石头,游泳累了就在平台小憩。

坐在台上,脚伸在水中,看同伴们在池中泛起一朵朵水花。水池的一角是由上伸到池底的台阶,即使不会游泳,也能站在台阶上,掬一捧水浇在身上,体味那份瞬间传遍全身的清凉。

泵房正好探在水池正上方,房顶离水面四五米的样子,伙伴们顺着水管和墙角能攀到房顶,或头朝下斜着俯冲,或捏着鼻子双腿蜷曲蹲着跳下,都把房顶当成跳水台了。于是整个夏天的排灌站,一个个赤条条的身影从高高的房顶以各种姿势投入蓄水池,一个接着一个,或者几个人同时跳下,水池中掀起一朵朵饱满的水花,露出一个个调皮的脑袋。

常有村里人登上房顶修缮补缺,换下踩碎的红瓦,补葺一些水泥,却很少有人喝止我们向房顶的攀爬。看护泵房的人,有时还蹲在一边看我们一个个攀上跳下,津津有味地观赏评点,像是在看一场好电影。

几乎在整个冬天,排灌站都是闲着的。那时上面的蓄水池是干涸的,下面的被冰面封住。我们还是常到排灌站来,穿着千层底的棉鞋滑冰。有时捡起砂礓投到冰面,随着低沉的回声,砂礓穿透冰面沉入水底;或在冰面上留下白剌剌的印痕,快速旋转,堆在冰面的一角。

上了初中我就离开村子,以后经年辗转求学,并在异乡安居,以至于不知道排灌站什么时候停了,什么时候废弃了,多少年没有见上一眼,也想不起来去看一看,只是偶在回忆中残存一些排灌站的背景和画面,像是一张浸染了岁月汗水的发黄照片。

一个秋初的周末回到老家,傍晚出来村子,向东沿着小道信步走上河堤。傍晚归巢的鸟,密密麻麻,叽叽喳喳,但新植的白杨,已无法像几十年前的槐树林那样,承载倦鸟归来的筑巢和休憩。

沥青路面覆盖了沙土路,踩上去硬邦邦的,有种凝固的回响。避开来往的汽车和电动车,我走到外环路边的一个斜坡,树丛中几间低矮的砖房后面,竟然是那座排灌站,在外环路与滨河路交叉处的纷繁聒噪中,它倔强地矗立在那里。

运河的改造以及河堤的增高,使排灌站俯低了身姿,泵房的屋顶几乎与堤面齐平。站在河堤上,排灌站那座经过改建的泵房和前后两个蓄水池,还有两根电线杆中间的电机和纵横交错的电线,灰头土脸地出现在眼前,正被渣土和树枝蚕食。

近半个世纪了,排灌站已完成了历史使命,像一位历尽沧桑又精疲力竭的老人,蜷缩在风烛残年的破败与荒凉中;又像一枚凋零的白杨树叶,孤寂地落下,卷边发干,枯萎,融入泥土。但在我执着的内心,那3组水泵依然会倔强地轰鸣,那3道水柱依然会执拗地倾泻,一如以前那样,缓缓地流淌在我的童年记忆和整个村子的每条血管。

我站在斜坡上长久地凝视,我应该想起它,每一次回到老家应该走上几步来看它一眼。它曾经刻画了我的童年,依然在妆点我的人生。在我的心目中,废弃多年的排灌站,无异于一座温热有感的纪念碑。它站在那里,告诉我们一段过往的岁月,让我们从它走进历史的深处。

2024-06-22 田守勇 1 1 济宁日报 content_174660.html 1 运河边的那座排灌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