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瞬间,我惊愕万分。门外站着一位70多岁的老汉,须发花白,双眼明亮,脸上笑眯眯的。这是三叔?我眼前浮现出三叔曾经的样子,单薄的身板,暗黄的脸颊,藏蓝色的旧衣服布满灰土和泥点子,裤腿总是高高地卷起来,露着一截枯枝般的小腿,胶鞋总有几个破洞……
三叔年轻时曾闯过关东,下窑挖煤,进山淘金,伐树放排,给人送货,在野甸子里开荒。三叔隐忍,每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三奶奶病重时,三叔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村人没想到的是,三叔除了扛着一个小山似的铺盖卷,还领回一个名叫香菇的东北女人,她肩宽背厚,脸上一大片紫红色的胎记,看起来瘆人。
香菇手脚麻利,把家里拾掇得干净利索,是个过日子的好手。香菇是三叔在煤窑干活时认识的,每天风雨无阻提着酸菜坛子,背着高粱面窝头,走几十里到煤窑来卖。她断定三叔值得托付,香菇的爹娘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勤快能干的山东汉子,不在意他比香菇大十几岁。
回来一个月,三叔遵从长辈安排,杀了一头猪,宰了两只羊,置办了点过日子的东西,36岁的三叔与香菇成亲,给三奶奶冲喜。三奶奶并未因此袪病,不久去世了,家族上下却都认三叔明事理。
5年里,香菇生下一男一女,三叔给儿子取名满囤,给女儿取名满瓶。三叔一边耕种庄稼,一边从荒草坡上开出零星的荒地,种上土豆。麦收时节,那土豆个大如碗,堆成高高的一垛。一年到头,饭桌上的主角也是土豆丝、土豆块、土豆条、土豆片……吃着土豆,喝着烧酒,三叔眉眼间满是笑容。
日子越过越好,可香菇挖草药摘山果遇上大雨,冷不防从山崖跌入沟底。放羊的栓柱、栓锁兄弟俩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香菇,把她背回村里,送医的路上香菇闭上了眼睛。满囤12岁,满瓶10岁,三叔一夜白头。
有好心的婶子大娘张罗着给他说了几个女人,可人家一看三叔的家境,再一看两个能吃能喝的孩子,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村里的寡妇秋花,带着两个孩子,过得也难,知道三叔踏实,愿意和他再成个家。媒人李春英也有心撮合,三叔既怕苦了秋花,又怕孩子受屈,思前想后,任凭李春英再三相劝,到底不肯点头。
转眼过了15年,满囤娶了张家庄的绣花姑娘张红梅,靠着跑长途运输,还清多年的欠账,还修了房子,买了一辆小货车,成了村民眼中的有钱人。女儿满瓶嫁给了刘家庄做烧饼的刘发财,吃穿不愁。谁也没想到,满囤开着大车去西藏送货,因为高原反应,从进医院抢救到去世,只短短的11天。三叔从此一脸呆滞,村里人也找不到能帮他的办法。
家族里同辈的兄弟姐妹中,我最早在城里安了家,三叔便时常进城。每次来到家里,都是默默地坐着。一年后,三叔进城的次数少了。我几次托人捎信,三叔却都不来。这回见到的三叔,脸上泛着红光了,“咱村就是一棵摇钱树啊,有山有水,有花有果,东泉山,西花岭,清风寨,将军台,个个有故事有传说,还有很多传统手艺,酿酒的,炒茶的,纺线的,织布的,烧陶罐的,做瓷器的,刻木雕的,扎鸡毛掸子的,编筐编篓的,剪纸绣花的,做熏肉腊肠的,做酥饼麻糖的,还有人会捏面人、吹糖人,还有个老戏班子哩,家家户户都富啦!
我用你们给的钱在步行街上开了个小饭馆,把东北学的手艺搬出来,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酸菜、红肠、锅包肉,最拿手的是杀猪菜,去吃饭的人还真不少哩。”三叔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好像看见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看见了乡亲们开心的笑脸,看见了他们唱着山歌,正大步往前走呢。■苗青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