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一生多次被贬，但他从不贬低自己，在每个谪居地都过得有声有色。

东坡不仅“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常获“唯有当时月，依然照杯酒”的灵感，甚至连其书画，也因酒而出神入化，有一次“仆醉后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才有了那帧著名的《黄州寒食帖》。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曾为老师的画作题诗：“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酒贯穿于苏东坡的生命和妙笔之中，我行我素的饮酒之乐之妙之趣，毫不亚于“斗酒诗百篇”的李白。

绍圣四年（1097），从惠州谪行儋州途中，苏东坡写了《浊醪有妙理赋》：“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昨梦，信妙理之凝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查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故我内全其天，外寓于酒。浊者以饮吾仆，清者以酌吾友”“座中客满，惟忧百咳榼之空。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

此赋的标题借用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里的句子“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沈浮”，意指酒的妙处让人忘却名利得失。赋中酒的浊与清，点明酒味与人心相对，醉中能识人品高低。可以看出，酒是他内在性情的外在寄托。

写此赋是为说明喝酒有理，也藉此来劝别人喝酒。任颍州太守时，东坡就曾摆酒规劝陈师道重新端杯写诗。

苏辙深知兄长对酒的痴迷，故在其痔疮发作，痛苦不堪时，劝他效仿陶渊明止酒。

东晋田园诗人陶渊明，也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在《饮酒十二首》自序中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待客时“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作客、自饮和待客都必醉。而正是“平生不止酒，止酒情不喜”的陶渊明，却也写了《止酒》诗，要戒酒养生，“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

在《和陶止酒》诗中，苏东坡叙说了兄弟俩同贬南方的人生失意，在隐约见到过海渡口时宽慰弟弟，虽将南北隔海相望，但也应有各自人生所需。虽因时运变化，与造物同盛衰，处穷途末路之中，但凄清没有完全消磨他们的生活情趣。

苏东坡还将二人行程作了酒意般的比较：他和弟弟分别贬为琼州和化州别驾，各在儋州和雷州安置；他带着小儿苏过，弟带着侄儿苏远。东坡还将弟媳史夫人比作著名的贤妻——东汉梁鸿之妻孟光。而东坡的两任妻子，分别在1065年和1093年去世，故他说“我室惟法喜”，意指现在没有妻子跟随。

苏辙读了哥哥的诗，很是感慨，想到兄弟俩都进入晚年，艰辛重重，虽在岭南各遭重贬，但相逢总是喜事。兄长因酒染恙，只有求戒酒才是祛病之法，该想到的也不光是戒酒，闲杂事务也该停下了。不再祀杜康，当供奉的应该是长生不老的仙人安期生了。于是当即和了一首《次韵子瞻和陶公止酒》：“少年无大过，临老重复止。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今年各南迁，百事付诸子。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连床闻动息，一夜再三起。非酒犹止之，其余真止矣。飘然从孔公，乘桴南海涘。路逢安期生，一笑千万祀。”

或许苏辙也知道，往后更加凄苦的日子，要想哥哥遇上安期生，拥有一笑千万年的佳境，没有酒恐怕是难以实现的。眼下互慰的话不得不说，穷困得无酒可饮时，哥哥照样会自己酿酒。

在人生3次大流放之地黄州、惠州和儋州，苏东坡都显露了酿酒的才华。

苏东坡先是品尝了赵令畤送的，洞庭山上柑橘所酿“洞庭春色”酒，觉得色香味俱佳，接连写了诗文和赋，两年后便用松脂、松花和谷物，自酿了“中山松醪”，此酒甜中透出松香的微苦气息。

苏东坡喜欢甜食，贬居黄州期间，因官方严禁私酒售卖，难以喝到当地用谷物酿造的“压茅柴”白酒，则按西蜀道士杨世昌所授，用蜂蜜酿制低度且不在禁售之列的蜜酒。他用诗词详细描述蜜酒发酵过程，还怕酿造秘籍失传，特地写了《蜜酒法》小文。有人来探望，他还一首首地写“蜜酒歌”。

贬居惠州时，苏东坡又从几位道士朋友那里，获得酿制桂酒方子。酒在酿中他就写了《桂酒颂》，酿熟后又写《新酿桂酒》。闲时搜罗史上大堆酒名，发现唐代名酒多用“春”字命名，想到自己住在罗浮山下，便将自酿的酒取名“罗浮春”，并在《寓居合江楼》等诗中自行“注册”，还有意推广“罗浮春”衍生酒品系列。后与道士邓守安等同饮大醉，说是得到神仙所送酿酒秘方，又以追求真一之境，将新酿酒取名为“真一酒”，同样连连写“真一酒歌”。

贬到儋州后，度日艰难，日常更是缺酒。苏东坡喝了当地挚友潮州人王介石、泉州航商许珏所送的一点“酒膏”，感激万分，当场写下了《稚酒赋》，记录了潮州的酿酒古法：“南方酿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谓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则反之醅中。”

此外，在来海南的第3年——元符二年（1099年）过年之前，他还自酿了一次天门冬酒，喝得醺醺大醉。只可惜，这“天门冬酒”不像彼时他酿制并力推的蜜酒和桂酒那样颇有影响。

不管在哪酿酒，酒味如何，苏东坡一应敝帚自珍，自夸不已。说所酿蜜酒呈玉色，非人间物，香味超然，“三日开瓮香满城”，惹得其门生秦观也跟着赞美“蜂蜜而今酿玉液，金丹何如此酒强”。

弟弟苏辙作诗相贺，还如法炮制，酿出蜜酒送人。不过，哥哥酿成只需7天，弟弟却酿了1年有余，味道自然不同。苏东坡把其所酿桂酒夸得神乎其神，说他喝了此酒皮肤红润，简直能御风而行，赞其为农时按神授所酿真一酒，如同驸马王诜家酿制的“碧玉香酒”，早晨喝了满面红晕，春风一吹，酒气则入骨髓，会逍遥得“终身不入无功乡”。

据说，苏东坡去世后，有人向其子苏过讨要“蜜酒”和“蜜柑酒”秘方。苏过说，家父所酿蜜酒并无特别之处，蜜橘酒的味道就像屠苏酒。另据说，有的朋友喝了苏东坡所酿蜜酒常闹腹泻。

对于“眼中无一不好人”的苏东坡来说，所遇和所酿无一不是好酒。他曾在《饮酒说》中言“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自酿酒，符合自我审美取向就好，而且不管酒味如何淡薄、恶劣，皆能陶然自醉，按照他的逻辑，“饮酒但饮湿”——别管味道怎样，是液体就行。■粤梅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