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少时,在方圆百里很有名望,虽然只上了六年学,却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写得一笔好字,做事干净利落。
1958年,母亲来到煤矿当了文书。那时矿上的卫生室人少,没白没黑地忙。老所长找到母亲,问她愿不愿当卫生员,母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母亲边学边干,跟着老医生学到了很多,抢救了不计其数的伤员,成了矿里大会小会受表扬的人。年底,奶奶病重,母亲回到张家庄,跑前跑后服侍照顾。
一天,村支部书记张建国来到家里,人还没坐稳就发牢骚:“村里的代课老师张国庆走啦!哼!就算他不走,也不让他干了!这个张国庆,纯粹误人子弟!”
看着母亲不解的目光,张建国接着说:“那天我从地里回来,经过教室门口,从窗户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你猜咋的?张国庆正教学生识字,黑板上写着一个‘窖’,他用教杆指着,嗓门儿比天还大,‘窑,地窑的窑,地窑的窑……’我一听,脑袋嗡地一声!‘啥?窑?地窑的窑?’我连忙把他从屋里叫出来,说那个字念窖,不念窑!你猜咋的?他不但不认错,还脸红脖子粗地跟我争执,把我气得差点……你说,这样的人,能当老师?这不是害人吗!哼!”
就这样,母亲当了村里的代课老师。那年,她十六岁。那个时候,只有几毛钱的学费,多数人家也拿不出来,村里的孩子上学的很少,文盲很多。母亲挨家挨户上门,摆事实,讲道理,说服村民送孩子上学。
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母亲带着几十个学生,用烧黑的树枝当笔,在磨平的石板上写字,大声朗读课文。母亲还打得一手好算盘,一边代课,一边兼任村里的会计。
村里一年两季分粮食,七成按每家人口,三成按每家的工分。母亲的账目记得工工整整,不差分毫,五年时间,没出过一丝差错。工作组对账目、仓库、工分、财物清查审查,张家庄是远近闻名的先进村。
1964年,母亲与父亲相识相恋。那时父亲在部队是提干苗子,没想到体检查出了重度肝炎,在部队医院治疗半年后带病回乡。母亲没嫌弃,义无反顾地结了婚,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扛起了风雨飘摇的家。
十年里,母亲生下我们姐妹三人。为了攒钱给父亲治病,为了我们姐妹上学,母亲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忙得脚不沾地,仿佛是个铁人。
大包干后,家里分到8亩地,全家人喜上眉梢,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腊月里,家家忙着过年,母亲就开始寻思8亩地了。一出正月,别人家还没动,母亲就开始翻地耙地,拿着锄头把大大小小的土坷垃敲碎平整,把地里的碎石头捡出来,再用地排车一趟一趟往地里运土杂肥。
坝边的3亩地,是8亩地中最好的,母亲把这片地种上棉花。村里种棉花的人并不多,因为开销大,出力更多,别说女人,就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也打怵。
种棉花要选种播种,覆盖地膜,苗密了要疏,苗缺了要栽,长高了要打顶,出了杈要掰掉,生了虫要喷药……掰杈、喷药和摘棉花是最累的。
棉棵的高度都在半米,掰杈须弯着腰,一棵一棵地找,一会儿工夫,腰就半天直不起来了。给棉棵喷药更是不易,生的小虫异常顽固,农药兑得不足或赶上天气不好,喷了药的虫子依然活蹦乱跳。
兑药喷药更是体力活,母亲先从北大坝里挑水,把药桶灌满,细心地兑好,一咬牙把那个五十多斤重的药桶背到身上,顶着大太阳走进棉田,顺着田垄一路向前。农药的气雾在叶丛里升腾着,散发着浓烈的毒性气味。
母亲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盯着棉棵,手中的喷枪四处翻转。沉重的药桶压在背上,她的双肩勒出深深的紫红色印子。
深秋时节,雪白的棉花如同天上的白云,开得铺天盖地。母亲腰间绑着大大的布袋子,在棉田里穿梭,将棉花从棉壳里摘出来,一把一把装进布袋。那布袋越来越重,母亲的腰越来越弯……
家中最远的一亩地,在离家二十里外的西岭。那里有十几亩地,是七八户村民耕种的。因为太远,村里人把那里称为北天边,附近没有水源,大都种些地瓜,省心省力,只需在瓜秧最长的季节翻两遍瓜秧。
翻瓜秧,就是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先把又长又乱的瓜秧从左边翻到右边,将左边的土垄晒在太阳底下,五六天后,再把瓜秧从右边翻到左边。垄上的土晒得足了,才能结出又大又多的地瓜。
霜降之前,瓜叶由绿变黑,该刨地瓜了。虽然这里只有一亩地,赶上风调雨顺,能收万把斤地瓜呢。别人家都把地瓜放进地窖,母亲却选个太阳毒的日子,带着地瓜擦子,把鲜地瓜全擦成瓜干,摊在地里晒。
三四天后,白花花的地瓜干晒得又干又轻,透着一股甜味儿。母亲带我们姐妹来到地里,把地瓜干装进麻袋,母亲一边装车一边笑着说:“鲜地瓜太重,得拉十几车,晒成地瓜干儿,五六车就拉回家了。来了收地瓜干儿的,价钱是鲜地瓜的3倍哩!就算遇上年景歉收,有这一窖子地瓜干儿,咱心里就有底儿!”
离水库不远的南洼,有二亩麦地。出了正月,小麦返青。下过一场春雨,麦地会长出杂草,最多的是麦蒿,几天就会超过麦苗。拔麦蒿是累人的活,母亲蹲在地里,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双手拨拉着麦苗,把麦蒿拔出来,蹲得时间长了,双腿麻木僵硬,站起来蹲不下,蹲下站不起来,半天只能拔半亩地。
麦子抽穗时,如果天旱,便要浇地。母亲租了喷灌机,把水管子一卷一卷铺开,直到麦地尽头。通常是一天一夜,母亲抱着又粗又重的水管子,一刻不停地浇,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就吃口袋里又干又硬的玉米饼子,直到全部浇完,母亲才放下心来。
棉花收购站开秤时,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赶到,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双手扶着地排车,上面耸立着又高又大的棉包。卖完棉花,母亲先到肉铺割上一斤肉,再到商店买上一包水果糖,剩下的钱仔细地揣进贴身的衣袋里,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过年的鸡鱼肉蛋,姐妹仨的压岁钱,明年的种子、地膜、农药、肥料,还有学费都有啦!
母亲和父亲,已是耄耋之人。曾经的困苦,都已成永不褪色的故事。我的耳边萦绕着母亲的话:只要不怕苦,不怕难,这日子啊,就会越过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