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荞在北京待了七天之后，从北京返回县城，再从县城返回村里，已经是傍晚了。驻村的张书记和李文书在村口等小荞下车。小荞四周张望，怎么没看见奶奶呢？李文书和张书记陪着小荞往村里走，谁也没说话，小荞有些疑惑，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李文书拍着小荞的肩膀说：小荞，我给你说个事，你奶奶得病了。

小荞愣了愣：我去北京之前，我奶奶感冒了。

李文书说：你去北京之后，你奶奶感冒加重，咳嗽、吐血，后来发烧昏迷了。

小荞愣怔着张大了嘴巴，怎么会这样呢？我走之前，奶奶告诉我感冒好了啊。

李文书说：后来我们把你奶奶拉到县人民医院检查，你奶奶得了很严重的病。

小荞带着哭声问：什么病？

李文书低声说：小荞，我们觉得不能瞒你，要让你学会面对现实，你奶奶得了肺癌，还是晚期。

小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荞哭着说：我奶奶现在哪里？

张书记说：你奶奶查出肺癌晚期以后，执意不再住院治疗，昨天下午从医院回来了。

李文书叹气说：你奶奶说，她是咱村里土地里的一棵草，生死都要在村里，我们拗不过她，只得给她拿了药，回来在家治疗了。

小荞点着头哭，她觉得整个脑袋乱糟糟的，好像有一锅开水在沸腾。小荞弯腰对张书记和李文书鞠了一个躬，便朝家门口奔过去。张书记和李文书在后面追着小荞走。

小荞推开大门便喊：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啊，奶奶。

几个人影从屋里晃出来，小荞看清了，他们是邻居张婶和小丽嫂，还有瓜秧的爷爷老宋。他们看清是小荞回来了，便齐声说：小荞，你可回来了，你奶奶在屋里等你呢。

小荞奔进屋里，径直朝奶奶的卧室奔进去。卧室里没开灯，奶奶躺在床上，缩在被子里，花白的头发在黑影里显得很刺眼。小荞低声喊了一句奶奶，便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张婶和小丽嫂跟进来，小丽嫂搂住小荞，悄声说：先别喊了，你奶奶吃完药，刚睡着呢。

小荞从小丽嫂的怀里挣脱出来，蹑脚走到床前，仔细看奶奶的脸。奶奶瘦了，她似乎睡得很香，小荞伸手在奶奶额头上摸了摸。奶奶的额头温热，层叠的皱纹很硬，硌得小荞心疼。

小荞被张婶和小丽嫂劝出卧室。小荞靠在屋门的门框上，低声哭着说：我想吃奶奶擀的面条了。

张婶说：等你奶奶的病好了，她会给你擀面条的。

小荞一直没合眼，她伏身趴在奶奶的床前，等着奶奶醒过来。她把水杯端到床头，想等奶奶醒过来给她喝水，可是奶奶却一夜没睁眼。小荞看着奶奶的病容，心疼得哆嗦不止，奶奶忙了一辈子了，从来没有睡过这么甜美的觉啊。

小荞不知道，奶奶睡得这么踏实，是因为药物的作用，奶奶只有睡着了，才感觉不到病魔折磨的痛苦。

小荞盯着奶奶熟睡的模样，她想，她应该问问医生，奶奶的病需要输血吗？我有啊。奶奶的病需要置换器官吗？我有啊。奶奶的病肯定需要花钱啊，那么我就去挣钱。

我的命就是奶奶给的啊。奶奶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我有的，全是奶奶给的啊。奶奶需要的，我全都给啊。

小荞就这么翻来覆去地胡乱想着，恍惚里听到窗外有公鸡啼鸣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像是最舒服的催眠曲，小荞摇晃着头，终究还是睡着了。

十八

小荞以为，奶奶会在第二天一早醒过来。可是，第二天早上，小荞睁开眼，看到奶奶还是熟睡的样子，她的脸庞变得红通通的，像是被火烤过一样。小荞摸了摸奶奶的额头，烫得小荞心里生疼。小荞不明白，奶奶的身子怎么变得这么烫了呢。

奶奶的胸膛起伏着，半张着嘴巴，呼出的气也是滚热的，扑在小荞脸上，像火苗一样炙人。小荞喊奶奶，奶奶不应声，小荞哭着喊：奶奶，你醒醒啊，奶奶，我从北京回来了。

奶奶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她好像要把一口憋在胸膛里的气给吐出来。小荞抚摸了一会儿奶奶的胸膛，她看到奶奶的嘴唇干得快要裂出血丝。小荞转身给奶奶倒了一杯水，在她扶着奶奶的头，想让奶奶抬头喝一口水的时候，奶奶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小荞以为奶奶要醒了呢。她喊奶奶：奶奶你喝点水。

可是奶奶的头朝小荞的怀里探了探，呜的一声干呕，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奶奶嘴巴里喷了出来，溅在了小荞的手掌上。

奶奶吐完一口血，又长吐了一口气，接着她的胸膛又起伏了几下，又吐出了一口血。

奶奶的血溅在了被子上，涂满了奶奶的嘴巴和脖子。

小荞慌忙摸起枕边的毛巾和卫生纸给奶奶擦血，她擦着擦着，才呜呜地哭了出来。

小荞哭着奔向屋门口，朝院子外边喊：快来救救我奶奶啊……

小荞的哭喊声很响，旋风一样在院子里打了个转儿，小荞的哭喊声全村人都听到了，可是她的哭喊却没把奶奶喊醒过来。

张书记和李文书叫来了城里医院的救护车。

奶奶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天，最终还是咽气了。

奶奶咽气的时候，微公益协会的好心人来了十几个，他们帮着村委会的人处理了奶奶的后事。小荞像个木头人一样，眼神直勾勾的，也不说话。小荞的眼泪已经哭干了，她的嗓子也哭哑了。

邻居们抱着小荞说：小荞，你奶奶走得没受罪，她想走就走吧。你奶奶走了，还有我们呢。

微公益协会的人也说：小荞，相信我们，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好心人在帮你。

小荞缩着肩膀不说话。微公益协会的孙建涛会长对小荞说：你去北京的时候，你奶奶给我打了一个星期的电话，她给我提出一个请求，说她死了之后，能不能让小荞去城里的学校读书。

小荞瞪大眼睛看着孙会长。

孙会长说：你奶奶说，这是她最后的愿望，让小荞去城里的学校读书。孙会长说着，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我们会想办法的，无论再难，我们也要完成你奶奶生前的愿望。

奶奶的骨灰埋在了村南的树林里。她的坟头和小荞爸爸的坟头紧挨着。爸爸的坟头上长满了草，奶奶的坟头上是新鲜的土。宋爷爷从小荞爸爸的坟头上薅了几把干枯的草，撒在奶奶的坟头上。

宋爷爷拍打着手掌说：坟头上的草就是人的头发，等开春以后，你奶奶就长出头发来了。

宋爷爷这么一说，小荞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小荞想起埋葬瓜秧的时候，宋爷爷给瓜秧的坟前栽了一棵白杨树。小荞想，我也要给奶奶的坟前栽上一棵树，那样奶奶就不怕风吹雨打了。

小荞问宋爷爷：我想在我奶奶坟前栽上一棵白杨树，可以吗？

宋爷爷仰脸望了望头顶上茂密的树冠说：树林里有这么多树了，你再栽也长不成个头。宋爷爷顿了顿又说：你奶奶活着的时候，喜欢月季花，你到春天的时候，给她坟前栽上几棵月季花吧。

小荞怔怔地想了想，她想起奶奶栽在院子里的月季花。那些月季花盛开的时候，红通通的，真像奶奶笑着的模样啊。

埋葬完奶奶的骨灰，小荞和村里的邻居们回到家里，婶子大娘们帮小荞收拾奶奶的遗物。她们默不作声地把奶奶穿过的衣服，用过的梳子和镜子，还有她的手电筒和收音机，都包裹在一个包袱里。

小丽嫂从奶奶的棉袄里掏出来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什么呢？众人也都围过来看，纸条上用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小丽嫂看了看，忽然惊叫起来：这个手机号，怎么看着像是小荞妈妈之前用过的呢。

小丽嫂这么一说，众人也都说是的呢。便有人怂恿拨打这个手机号试试。小丽嫂说：我拨打试试吧。

小丽嫂掏出手机，摁完了纸条上的手机号，拨打出去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过了几秒的时间，手机里语音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小丽嫂摁下手机，叹了口气，对小荞说：小荞，今天晚上去我家吃饭吧，我给你烙饼吃。

小丽嫂话音未落，众人也抢着对小荞说：小荞，明天去俺家吃饭，你想吃什么俺给你做。

小荞，以后去俺家吃饭吧，俺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保证你吃得胖胖的。

小荞仰脸看着村里的大娘婶子嫂子们，她使劲点了点头，忍着眼里的泪水说：谢谢。

十九

忙完奶奶的丧事之后，小荞用铅笔刀在墙上刻了一句话：小荞，你长大了。这几个字小荞刻得很用力，字体歪斜着，像是奶奶蹒跚走路的样子。

那个冬天，小荞吃遍了全村人家的饭。她是挨家挨户吃的，每去一户人家吃饭，小荞都会给那些婶婶大娘们鞠躬，默默地帮忙洗菜做饭，吃完饭帮忙洗碗收拾餐具。

婶婶大娘们都说：小荞，你要吃饱啊。

小荞说：我吃饱了。

婶婶大娘们说：小荞，不用你帮忙做家务，你吃完饭去学习就好了。

小荞说：没事的，我喜欢做家务呢。

有一次，小荞在一位姓王的婶子家里吃了土豆炖排骨。婶子一个劲地往小荞碗里夹菜，劝小荞多吃。小荞吃到第二块排骨的时候，想起老槐树底下的蚂蚁，便把吃完的排骨骨头放在桌上，用纸巾包了起来。婶子很奇怪，问小荞：你包骨头干什么？

小荞不好意思地说：我答应过老槐树底下的蚂蚁们，再吃肉的时候，把骨头给它们吃。

婶子说：傻孩子，这么冷的天，蚂蚁早就躲在地下不出来了。

小荞愣了愣，她想去老槐树底下看看才放心。万一蚂蚁在等着我拿骨头给它们吃呢。

吃过饭后，小荞帮婶子收拾完家务，拿着那块骨头去了村街中央的老槐树底下。她围着树根转了两圈，没看见一只蚂蚁。她对着地喊：蚂蚁，出来吃骨头啊。

小荞喊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一只蚂蚁。小荞很失望，捏着骨头在槐树底下愣了老大会儿。她忽然想起，她该去奶奶和爸爸的坟头上说说话，告诉奶奶和爸爸，她现在很好，吃得饱，穿得暖，让奶奶和爸爸放心。

小荞这么想着，捏着那根骨头朝村外的田野里走。天快黑了，寒风从耳边呜呜刮过。小荞走到村外的大桥边，正要转弯朝奶奶坟地的方向走，忽然看见几个人影从西边歪斜着走过来。小荞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他们歪斜着走近了小荞，小荞才看清，这几个人是村里外出打工的邻居。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喘着粗气，脸上汗津津的。小荞知道，快要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开始回家了。小荞朝其中一个脸色糙黑的男子喊了一声二伯，那个被叫二伯的男子摘掉卡在额头上的帽子，擦着眼皮看小荞。

小荞说：二伯，我是小荞啊。

二伯怔了怔，便冲小荞笑起来，他咧开的嘴巴很大，满嘴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二伯说：小荞啊，两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

小荞没吱声。二伯点点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喊了小荞一声。他弯腰把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边说边拉开包袱的拉锁，从里边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说：小荞，看见你我就想起来啦，喏，这是你妈妈托我捎给你的文具盒。

小荞浑身一颤，她被突如其来的“妈妈”这两个字给打了一下。小荞说：我妈妈？我妈妈给我的？

二伯说：是啊，我在青岛见过你妈妈，她在一个鞋厂里做工，等忙完了就回来看你。

小荞的嘴巴哆嗦着，她喊了一声妈妈。

小荞忍住眼里滚动的泪水，对二伯说：谢谢您，二伯，您要是再见到我妈妈，告诉她小荞活得很好，小荞已经长大了。

二伯又咧开嘴笑：嗯呐，小荞长大了，你看她说话的样子，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啦。

二伯和其他几个叔伯们对小荞说了几句话，便背着包袱朝村里走。小荞也转身朝奶奶的坟地里走，她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串鞭炮声从村里炸响了。小荞被震得哆嗦了一下，终于哇的一声哭了。

小荞仰天哭着喊了一声：妈妈！

小荞哭着喊：妈妈，你回来吧，我想你啦。

小荞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要狠心离开她，现在却又托人给她送来了文具盒。小荞绷着嘴朝奶奶的坟地里走，她告诉自己，从此以后，不要再掉一滴泪。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她想，她应该去告诉奶奶和爸爸，妈妈还活着呢，她过得也很好。

小荞过了一个热闹的春节，自己从来没这么开心过，过年的那几天，小荞成了全村最受欢迎的人。她吃了最好的饭菜，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在外打工的乡亲们给了小荞很多很多礼物。小荞吃着热腾腾的水饺，仰脸看着满天绽放的烟花，她出神地盯着天空中此起彼伏的烟花，忽然觉得天空像极了浩瀚的大海，那些闪现的烟花就像海水里游弋的鱼儿，时隐时现，又活灵活现。

小荞想起她在邻居家的电视里看过一个很美的动画片，是关于一个叫椿的女孩子爱上了一条大鱼的故事，那个动画片里有一段话，小荞听着听着就掉泪了。椿看着装着大鱼的鱼缸，欢快地说了一段话：我希望你能长大，长得比玻璃缸还大，比桌子还大，比镜子还大，比床还大，整个屋子都装不下你。（七）未完待续

本文转载于《人民文学》2022年第6期“新时代纪事”栏目，责编：胡晓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