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山湖畔,生于斯,长于斯,村里有故居,村外有老林,延续了一百多年的纸钱香火。
但是,细细寻思起来,印象中的微山湖一直是模糊的、陌生的、甚至是遥远的存在。少年时代看到“摆烂”的老电影就有一部《铁道游击队》,当游击队员小坡弹起土琵琶,幽幽地唱起“微山湖上静悄悄……”我也不觉得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故乡。
小时候,只记得村庄东边有一道长堤,堤下有一条四季分明的大河,河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常见全裸的纤夫们喊着荒腔走板的号子,哼哧哼哧走过。后脊梁黢黑、脑袋向前一拱一拱。常言说:“有礼的官道,无礼的河道”,也并不觉得讶异和愤怒。
倒是有一首老歌令人萦怀,每次听到“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心里就过电一般被感动。
一部分童年的记忆浮在这条河上,比如游泳、采莲、钓鱼、滑冰,有几个玩伴儿淹死在水里,让我早早领悟到“死人”是怎么一回事,直面死亡令人气短。河对岸就是大人们嘴里说的“河东”了,它由绵延不断的湿地、芦苇荡、鱼塘、河汊子、红柳、菱角、鸡头米、野鸡、野鸭、野兔……构成,也有一些在晴朗的晨昏冒出炊烟的萧索村庄,几十户人家的房屋建在高高的土堌堆上。
对地方史有点兴趣的人大概会知道,微山湖西岸有一片流域叫做“湖团”。因为晚清咸丰年间的一次黄河泛滥,微山湖西岸的黄泛区在大水退后,成了鲁西逃荒难民眼里的“新大陆”。没几年就平地冒出十八个“团”一百多个村落,从徐州到济宁,沿着湖堤一溜拖拖拉拉近两百里。西边一条人为“边沟”,东边一条古运河,近乎把这一个狭长的客民族群彻底孤立出来。
我就是一个从小长在湖团里的山东人的后代,并且,祖上与捻军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说话操正宗鲁西口音,把菏泽称为“老家”,团里的集落复制了老家的乡名、村名,惦记着老家的祠堂和家谱。一溜十八团亲戚套亲戚,不是本家就是老表,不是老表就是“干好”,亲家、把兄弟、连襟、连帖(间接的把兄弟)。说团里人团结、不打架、不爆粗口,实在是这架打不得骂不得。籍贯与出生地,对很多人而言,是终生洗不掉的身份认同。
沈从文终生以“乡下人”自居,在一篇文章中,沈从文说:“……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不骄傲也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与哀乐自有他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这乡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各处奔走,挨饿、受寒,身体发育受了障碍,另外却发育了想象,而且储蓄了一点点人生经验”。
记得最初读到这段话,实在是喜不自胜,旋即对自己的“侉头情结”有了一种释然和自洽。
当年铁板一块的十八“湖团”,如今,早就成了风尘旧事,团民的后代里还有谁“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呢?要顺便提一句的是,一向关注、珍视微山湖文化的殷允岭先生,其实早就对“湖西历史”心有戚戚焉。2019年10月,《赵庙村志》出版发行,他欣然赋诗祝贺,诗曰:大泽蛟龙起团迁,血泪浑凝西大边。冰铁沸水百年过,赵庙香火已触天。
我抖出来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其实就是想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微山湖是有隔膜的,我对所谓的微山湖独特地域文化是缺乏了解的,在我心中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直到我开始喜欢上文学,直到我读完一部以微山湖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大船浜》,而那时候正是中国文学的“寻根派”最热闹的时期,一下子就冒出来阿城、贾平凹、汪曾祺、林斤澜、李锐、李杭育、刘恒……遍地开花。我也尝试过以微山湖为素材的写作,并结识了《大船浜》的作者殷允岭先生,那年,我十七八岁,他三十郎当。
1990年代的微山县城,有好多个矜持又孤高的文学小团体,物以类聚。我和七八个把文学当使命的伙计们也在那里安营扎寨,亦师亦友的中心人物就是殷允岭。
那时候,他几乎就是一个免费的写作辅导员,他家几乎就是一个开放的文学沙龙。他自己勤奋创作,也诚心诚意提携我们这一波业余作者。
除了文学,他的个人魅力还表现在吹拉弹唱的才艺上,表现在乒乓球比赛中一向“独孤求败”。后来,他的家正式安顿在县文化馆院内,独门独院的红砖瓦房,那里不久又成了我们啸聚的窝点,每月都有好几次文学交流的碰头会,而我是横渡微山湖唯一一个来自湖西的人,嘴里不吐“嘛”字。
尽管接触频繁,但是大家彼此都守住了自己的“文学领地”。我们尊殷允岭为师,然而很少有人能模仿他的语言风格,比如情节设计、叙述手法和人物对话技巧,这些令我们可望而不可及。
当然,天生才华是不能够被模仿的。殷允岭给我的影响更多在文学之外,让我这个毛头小子早一点理解“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达练即文章”。这也正应了陆游的那句话:“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只是,我混过很多年后才明白其中道理。殷允岭是我为数不多的人生导师之一。
微山湖畔的那些个文学小团体,谁都相信微山湖是个文学题材的大宝藏。他们写了很多关于大湖的作品,但是,我总担心过于凝视、过于执着、过于耽溺,反倒会把大湖变成一个毕生难以跳出的“窠臼”。也就是说,我眼见大部分人是“从外向里”写,进去出不来,好比用外家拳的花拳绣腿练内功。
什么想象力能胜过亲眼所见的十万亩荷花一夜盛开的壮美?什么描写能捕捉到一个船家在狂风巨浪中手握竹篙的神情?还有芦苇荡里的“众生”,船帮上的“日常”,不知传了几百年的“掌故”,不知唱了几辈子的“渔歌”……
我独觉得殷允岭先生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厚积薄发,是“从里向外”发力,所以才显得举重若轻。这也难怪他总是自诩为“湖人”,无论从文还是做官,一生一世对微山湖不离不弃,甚至将“湖人书屋”建在“槐岛”原型的微山岛上,一个人在清风明月中、在桨声灯影里写作、思考。这个湖人的气魄,犹如一派大水,映着日月星辰的“移”与春夏秋冬的“变”;“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
写湖,殷允岭的创作却不拘泥以微山湖为主题,而是拿微山湖做背景,做铺垫,经营更大的文学的使命,写命运、写人性,一笔笔记录下一个时代的“阵痛”。这妊娠一般的阵痛来自微山湖畔的每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家长里短、喜怒哀乐。
我很喜欢他笔下的人物对白,你一言我一语,把情节铺展开,灰蛇草线、伏脉千里,用的是地道的湖人方言,又厚道又机敏、又俏皮又辛辣、荤腥无忌。他又擅长自己创造、嫁接新生词汇,从土得掉渣的俚语中拼写出文白夹杂的叙述语言,自带一种精灵古怪的阅读体验,无需注脚也能让人了然于心。
我觉得1990年代中期,是殷允岭写短篇小说的井喷期,发表了《杀牛》《团圆》《蚊变》《蚊舞》《鹰觞》《大铜炮》等令人击节赞叹的好作品,在省内外要么发文学期刊头题,要么被转载。它们就像一通漂亮的组合拳,干净利索,刚劲凌厉,虎虎生风。
我很怀念这一批集约式发表的短篇小说,它带给我文学阅读上的审美愉悦,久久难忘,以至于我在很多年后的2020年,把它们翻译、推荐给了日本的出版社,在东京出版了《湖人手记》的短篇小说集。
尽管殷允岭此后的十几年里,陆陆续续写出《李大钊传》《雷锋转》《焦裕禄传》《孙家栋传》,甚至远赴南极,完成具有挑战意义的《雪龙号纪实》,获奖无数,功成名就,但是,我依然坚信那一行行以故乡微山湖为背景的短小文字,带着至柔至刚的灵性,直指人心,具有绝对的文学史意义上的价值。
如文章开头所言,虽然生在微山湖畔,我对这一片大湖流域的自然与人文,一直带着某种难以亲近与羞于示好的钝感。我是借着阅读殷允岭先生的小说、散文、民歌、影视剧本,以及他操心费力编纂的多卷本《微山湖文化系列丛书》,才看清楚并理解了近在咫尺的微山湖的文学价值。
我不太喜欢一个非抽象的、直观的、“百度百科”式的微山湖,那样的微山湖,曾经日复一日出现在我贫瘠而单调的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里,以至于麻木、惶惑、索然无味。正如《一条大河》歌中所唱“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今年年初,山东人民出版社向大韩民国输出了一套旨在增进中韩文化交流的文学图书,殷允岭先生的散文集《殷人手记》是入选篇目,并将作为“大外宣”成果,展示于今秋举办的“尼山国际论坛”。
二十多万字的散文集里,沾着水灵灵的微山湖的人文气息,那也是殷允岭最熟悉的故乡的气息吧?“郗山殷家”是微子的后裔,也是微山湖最古老、最得势、最生生不息的土著民。不久,这个正宗殷人的作品集,将飞越山海,像一朵美丽的睡莲,嫣然绽放于同样是殷人之后箕子开创的国度。这其中由绪,实在是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人生况味。
如是,为殷人补记。
2022年5月17日于济南
■苗青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