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下班的路上,戴着口罩也闻到阵阵浓郁的爆米花味。路边一溜共享单车,紧靠着一面墙,老者支起了爆米花的摊子,铁皮围成的火灶,葫芦状的铁炉,破麻布口袋里热气腾腾。
旁边有塑料袋分装的爆米花,当街摆卖。熟悉的味道,不是陪爱人到电影院、带孩子去公园买的黏糊糊的菠萝味,而是天然、纯净,带着炙烤的香味,透着一股——儿时的味道。
小时候,经常来我们村爆米花的,是邻村一个姓孟的人,常年走街串巷,以爆米花为生。我十岁左右的时候,他约摸三四十岁,看上去好像六十岁了。脸黑黝黝的,胡子总是又长乱,又浓又密,像冬天北风刮过的枯草,嘴好似长在乱草中的一个洞穴。头发更加蓬乱,藏着几粒米花或者煤渣,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因为头发也是花白的。
走到一个村,老孟先在街上吆喝一通,找个宽敞点儿的地方停下板车,支起炉架,点上火,闷上炭,任由煤烟扶摇直上,他顾自掏出长长的烟锅填满烟叶,熏黄的大拇指压一压,点燃,悠然地抽。
走过的一些村庄,老孟几乎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小孩子听见吆喝,端着米径直到那个地方就行。不到一锅烟工夫,炉架就围了一圈的孩子,用葫芦瓢、破茶缸端着黄澄澄的玉米或白花花的大米,瞪着眼睛盯着他的烟锅或明或暗。
人来得差不多了,闷着的炭火烟少了,火苗试探般地蹿上来,像个害羞的孩子。一袋烟也快燃到底了,老孟把烟锅在鞋底上一磕,叫一声“排队,排队”,一边拿铁钳捅开炉火,一阵黑烟轰然腾起,炉灶里就闪出一尺多高的火苗来。
把米倒进铁炉,戴着露出指头的破手套,在炉沿上一抹,拧紧盖儿,架在炉火上。老孟坐了矮凳,左手拉动风箱,右手旋转炉子,身子前后俯仰,头稍稍右倾,盯着炉火,一脸的安详,好像身边的喧闹与他无关。
风箱“吧嗒、吧嗒”,火苗一起一落,炉架“吱扭、吱扭”,一唱一和,一辈子不变。小孩子端着玉米,提着口袋,叽叽喳喳又挤又闹,有夹塞儿的,后面就一起叫嚷。几分钟后,一炉米花就熟了。
老孟站起来,沙哑的嗓子粗犷地叫一声,“响了——,起开——起开——”老家济宁方言独特的语调,使得那种叫嚷与呵斥并没有斩钉截铁的坚硬,而是蒙上了一层柔和。
人群还是有了些凌乱,整体向后倾,有的连忙把玉米放在地上,双手捂着耳朵,扭着肩膀背向炉灶,眼睛却盯紧了炉子。老孟握住铁炉的把,嵌在木架上,铁炉后面的口儿伸进一条又粗又长的口袋,用铁管套在炉子后端翘起的角上,拿脚踩住,用力一掰,“嘭”地一声,沉闷而响亮,一团白汽升起,疾速扩散开来。
谁家的玉米,谁就立马跑着钻进白汽里,抓起口袋就向后抖,把米花抖到口袋的底端,解开扎口的绳结,就把热腾腾的米花倒进自己的口袋或竹篮、笎子里。再去摘那些挂在麻片上的米花,边摘边往嘴里塞。别的小孩子,就在炉灶周围逡巡徘徊,捡漏散落或迸飞的米花。那些没炸开的哑巴豆,焦黄,硬硬的,裂着口儿,嚼起来特别香。
爆米花一炉5分钱,加糖精就是一角,后来一炉提价两角、五角。糖精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两粒就能把满炉子的米花搅和得很甜,不像是白糖,要一勺才行。但后来糖精就不再用了,据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外出上学假期回家,有时还看见爆米花的老孟。他坐在那儿,不变的装束,不变的神色,寡言少语,机械地做事,只是又显老了些,爆米花的价格变成了一块钱。
老孟有两个儿子,相差两三岁,相貌几乎一样,胖乎乎的,脸黑黑的,眉毛尤其黑,越发显得眼睛黑亮,特别大,挺俊秀的,有时跟着他出来爆米花,帮他拉风箱,扯着嗓子喊“响了”。响的时候,自己也不躲开,站在一边看。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混熟了,也跟着一起奔跑打闹。
几年后,他们的母亲改嫁到邻村,他俩也常到母亲那儿去。老孟有时也去那个村爆米花,一脸安详地摇动炉子,哑着嗓子大声叫“响了”,依然在夜深人散后,收拾炉灶,拉着板车,静静地回家。
听说后来他大儿子就子承父业,一个人各处去爆米花,到了找对象谈婚事的时候就出外打工了。于是老孟重操旧业,还是那一套家什和物件,一直没变过。
每逢在熙攘都市里看到一袋袋米花,嗅着甜丝丝、焦糊糊的香味,就想到老孟那一脸的安详,想起两个小孩黑亮的眼睛,想起我们排队时的那份焦急等待,想起许多人的成长与嬗变。■粤梅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