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岭
十二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大哥和我到大姐家所在的村里拉芦苇。到村里时，天已快黑了。把芦苇装在地排车上后，看十几米外时已是影影绰绰了。
吃完饭，稍微喘了口气，我们就上路了。
大哥在前面拉车，我在车帮上拴了一根绳子，使劲往前拉。虽然看着满满一大车芦苇，但重量也就三四百斤吧。我们哥俩拉着，并不觉得很累。
走了三里路左右的时候，月亮出来了，黄黄的像一张刚烙出的煎饼。我们是往北走的，北风吹到我们脸上，很是惬意。
“小新，你累吗？”大哥问我。
“不累。”
“婶婶给我们做的饭，真好吃。”
“是啊，她做的肉炒蒜苗，又香又辣。”
“你像个小猪似的。”
我笑了。
过了寿张，离家还有三里时，我们先听到了一声喊叫，然后就看到前面有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倒在地上。
“大哥，停下。”我站住了，离自行车有三米多远。
“你多事不？”大哥有些不情愿地让车把上抬，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好像有些累了。毕竟，我们已经走了十几里路。路不好走，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
“这车子好眼熟，谁的啊？”我说。
“农业学大寨！过黄河！跨长江！”
这三声口号，一声接一声地从路边沟里传出，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这夜路上，从深沟里传出这样的怪声，能不害怕吗？
“走，小新，我们赶路要紧。”大哥催我。但我却站着不动。“走啊！”大哥有些急了。
“等会。”我边说边向沟边走去。我在沟边看了两三分钟，才看清在沟里躺着的是我们生产队队长木柱。“大哥，是木柱叔！”
大哥跳了下去，伸出双手，把木柱叔抱了起来。木柱叔嘴里还说着：“谁啊，别管我，我睡觉呢。”
大哥让木柱叔的上身靠在沟边上。我抓住木柱叔的双臂，大哥抓着他的脚脖，使劲把这醉汉拖出沟壑。
我们先把自行车放在地排车的后部。大哥和我又一起用力，把木柱叔举起来。他像个面袋子似的，被安置在芦苇上。
我们两个都累得直喘气。
“真沉，像个死猪似的。”大哥小声说。
也不知道木柱叔是不是听到了大哥的话，这时又大叫起来：“大养其猪，大养其猪。”
我们两个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笑什么？不对吗？”车上的醉汉精神亢奋。
我们拉着车子，往前走。
“木柱叔这人不错。”大哥说。
“是啊！是很好。”
于是，我们各自想起木柱叔的好来。
我想到的是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前，他给了我一把“两响”的事。
那年，离春节还有三四天，我穿着开裆裤，在村前村后捡“两响”的外壳。我慢悠悠地走着，来到生产队队长木柱叔的房子后边。突然，木柱叔闪现到我面前。他笑呵呵地说：“小新，你在捡‘两响’的外壳吗？你不用捡了，我给你一把‘两响’吧。”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你一把‘两响’，这次听清了吗？”他说着，就把手伸进一只破破烂烂的黑提包里，掏出一把“两响”，递给我。
我接过“两响”。一把整整十个，十个就是二十响。地上“砰”，空中“砰”，这两声“砰”，一定会引来很多小朋友羡慕的目光。我有了这一把，再加上父亲给我买的，总共有三把，我十分高兴。
木柱叔给我一把“两响”这件事儿，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暖暖的。
忽然，我听到车边“扑通”一声，木柱叔从车上掉下来了。
我们兄弟二人又把木柱叔抬到车上。
“木柱叔，你不要再睡了！”我大声冲着他喊。
“嗯，知道。”木柱叔一边打嗝，一边说。
于是，车上一人，拉车的二人，往前赶路。
往前走了没多久，木柱叔又掉下来了。他摔下来的声音还很大。我连忙把绳子往地上一放，走到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把木柱叔的上身抬了起来。“大哥，快过来帮忙！”
大哥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大哥！”
还是没有反应。这下我急了，“你怎么不过来帮忙？”
大哥还是不说话。
大哥左手一下把绳子捡起，不管不顾地朝着村里拉车而去。
剩下我与木柱叔两人。喝了酒的人就是奇怪，刚才还能说话的木柱叔，现在竟然呼呼地睡着了。
我使劲地去摇他：“木柱叔，醒醒，醒醒！”
费了半天的劲儿，终于把他弄醒了。我把他扶起来，然后往前行走。但是走了五六步，木柱叔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这时，我已经浑身是汗了。我心里恨恨地想，大哥也太无情了。
我又把木柱叔拉起来。走了没几步，他又倒下了。他的双腿，好像一点支撑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也坐在了地上，贴身的衣服差不多被汗水湿透了，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而木柱叔张着嘴又呼呼睡着了。
前方没有一个人影，村子里也黑乎乎的，偶尔一两声狗吠传来。
我有点发慌了。木柱叔睡着了，我扶不走他，也背不动他，离村还有半里远呢。
“石门宋……石门宋养猪……我也要养猪。”木柱叔竟然说起梦话来。
石门宋，是位于我们北面二十里的一个村子。因为养猪的人多，木柱叔大概对人家心生羡慕了。
我的心一下一下地跳，怎么办呢？
我想，既然两个人不能一块走，那我就自己先走吧。到木柱叔家里，找到他的儿子大兵，我们拉个地排车来，然后把他爹拉走。
我站起来，快步向村里走去。我还想小跑起来，但两个裤筒湿湿的，根本跑不起来。
我尽量快走，不能让木柱叔一人躺在那里太久了。小北风已经很凉了，汗水黏在脸颊上，很难受。在这凉风里，睡着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即将进村时，看到了令我惊喜的一幕：大哥拉着空的地排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迎面向我走来。
“大哥！”我高兴地大喊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