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坤(山东农业大学)
疾风骤雨蹂躏着臂粗的枝干,仿佛要掐灭白杨树钻天的理想,仿佛要喝止叶子的呐喊,仿佛要冷却一树绿色的火焰。周遭的玉米中枪倒地,西瓜棚四仰八叉,雨的枪弹又朝我射来,迅疾,稠密,亢奋。雨声淹没了哭声。风像赶牲口一样将我赶出瓜田。一记惊雷,恐惧,无助,我踉踉跄跄扑到白杨树下,抱着头等待下一记惊雷。
依偎树下,皴裂的树皮粗糙硬实,仿佛外公布满老茧的手抚上肩头。然而那时那地的雨中,我便那么轻易地,从一棵白杨树上体味到了来自亲人的安全感。
后来,从安全知识小课堂上得知,雷雨天气,在大树下避雨,不单容易被断枝砸伤,甚至还会遭遇雷击。想到少年时的经历,对此观点还是有点抵触。大树,尤其是高大的杨树,在我困于风雨孤立无助的时候,不是给予了我宽厚的依靠吗?现在想来,我知道那更像是一种精神庇护,可固执的念头仿佛一棵树,伴我长大,如影随形。直到我随着人潮涌入山海,理性思维在安全常识地哺育下渐渐丰满成熟,我已经不需要在树下躲避风雨。观照镜中的自己,我仿佛看到了一棵树,一棵正独立直面风雨的白杨树。
经受了十数年风雨洗礼,一株幼苗终于有了树的样子,青涩,高挑。为了最后的蜕变,便沾满烟尘奔向远方。那一径长途,坎坷跌宕。跋涉中也积攒下丰厚的雨露阳光,绘出年轮的纹理和底样。
衣带渐宽终不悔,一定是因为爱情吗?
独自踏上驶往高校的列车,是一场精心规划的成人仪式。步入成年,又仿佛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一刻,自强独立的意识冲撞着胸膛,似滚烫的马蹄踏过山岗。
列车向家的反方向越驶越远。钢轨的轧轧声,含着铁骨的铮响,融入血液与精神。我知道那是一个青年开始萌动的方刚血性。
乡情切,故乡远,离愁别绪中尚残留着雨季的青涩。当视线落在远处田野上的白杨林,便生出另一种心绪来。那些白杨树蓊郁挺拔,于辽阔的原野中站成防风的长城。长城内外,庄稼翻滚着波浪,仿佛一片充满生机的海洋。
那么,我当立于何处?
一棵白杨走到别处,被安放进树坑,浇水,剩下的事情就靠自己了。根扎得越深,身子便越安稳,整棵树也愈加有精气神。狂风也好,骤雨也罢,乃至山洪海啸雷霆奔突,也撼不动它坚实的位置。生存二字,不是技能叠加技能那么简单,不是枝繁叶茂便可以高枕无忧。大地仁厚,驰骋在广袤的原野,气质与韧性终是生命的密码和底色。然而许多树竟长成了草,任风吹作飘蓬。
“德者,本也。”白杨树坚守着一棵树的道德,耐得住自然法则的考验,经得起暖风酥雨的诱惑,巍然屹立。立德犹如立根,德不立,根不存,是难以站得住脚的。
去年暑假,我与同窗远行内蒙,开启草原之旅。行程过半,傍晚歇宿在翁牛特旗青年客栈。大家存放下行李,相约到街上逛逛,尝尝当地的小吃。转过街角,霎那间便被道旁的白杨树迫住了。这些白杨树疏朗壮硕,看起来并不算高大,却精干爽利。满树叶子嶙峋着瘦骨,晚霞天光自叶间泄漏下来,筛成一片片碎琉璃。华北平原上的白杨高大挺拔,叶宽过掌,而面前的白杨,整壮,遒劲,叶小及拳。一个气宇轩昂,灼灼有文士风骨,一个英气逼人,凛凛见武士标格。
向同窗请教,说是小叶白杨,固沙造林的重要树种。想到旗北的玉龙沙湖,瀚海迢递,这种白杨生长于此地,是物尽其用,恰到好处了。无论中原与北疆,囿于自然环境的影响,白杨树的外形略有差异,却是同一科属,根植于华夏大地,同生共长。如果一个人,尤其行将完成学业的学子,毕业后能在一个岗位上人尽其才,其隽美也不输一棵白杨树吧?
曾在《诗经》中读到过“南山有桑,北山有杨”的句子。当时并不解其意,疑惑为何不是南山有杨。经过这一路跋涉,看到这里那里的白杨,才幡然明白过来。无论在哪里扎根,它们不挠的韧性决不会受制于地理环境的藩篱,因地制宜,努力生长,长成一棵棵嘉木,又为弱小者提供庇护,为大地生机扎扎实实地缝上一个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