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维(任城)
立春后第三日,晚饭桌上,娘夹菜的筷子忽然一撂,说了句:“东院老房的灶台裂口子了。”爹舀汤的瓷勺当啷磕在碗沿上,怔了半晌:“这灶台可是你爷当年独个儿垒的。”
1999年分新房那会儿,爷爷拍着胸脯要包下灶台的活。爹说:“现在时兴水泥板镶瓷砖,您老快七十了,当监工就成。”老爷子脖子一梗:“花那冤枉钱弄啥?瞧好吧!”转头就在楼后土堆里扒拉出几根细钢筋,淘洗了两筐碎石子,买回两袋水泥,硬是捣鼓出四块预制板。夜里等爹下班,老爷子蹲在楼道抽烟:“板子忒沉,明儿找俩人搭把手。”第二天爹去验工,灶台高矮正得劲,瓷砖磨得溜光水滑。回家见爷爷歪在藤椅上打呼噜,说是累狠了。二十五年过去,四邻的灶台换了人造石又换整体橱柜,我家也搬进西院电梯房,独独东院老灶台瓷实得很,只有瓷砖裂开了一道头发丝细的缝而已。
老爷子是2020年走的,走得跟他脾气一样“利索”。那年腊月里过年我们没回去,他虽然在电话里翻来覆去念叨“家里都好”,却没熬过那个倒春寒。
爷爷打年轻就犟,是村里数得着的能人。架桥修涵洞,耕耙犁地,没有他拿不下的活。最险的是耙地,人得站在两排铁钉耙床上,赶着骡子在松土上蹚。大土坷垃撞得铁耙乱颤,把握不好就得摔个嘴啃泥,要是耙翻了就危险了。奶奶看得心提到嗓子眼,老爷子倒跟耍把式似的,还能抽空卷根烟。
好酒这口跟了爷爷一辈子。早些年去城里跑业务,常在327国道边的小馆子喝到天黑。那时候路上没路灯,奶奶总打发大伯打着手灯去迎。每回见着人,老爷子先瞪眼:“当我三岁孩儿?认不得家门?”下回照旧让大儿子去接。最悬的是住院挂水那回,挂了几天头孢,前脚刚出院后脚就灌了二两,直接让120又拉回去了,这才服了软:“大夫的话得听。”
要说手艺服人,还得数他掌大勺的本事。十里八乡红白事,离了爷爷的灶台总觉得不圆满。支起三口八印锅,铁勺耍得跟关公刀似的,葱花下锅滋啦爆香。拿手菜是梅菜扣肉,咕嘟半天的五花肉颤巍巍泛着油光,主家谢礼的毛巾、肥皂,到现在还没用完。
2000年一场秋雨来得急,老屋漏得像筛子似的。爹刚说要请瓦匠,七十岁的老爷子已经扛着木梯上了房。青苔湿滑,连人带梯子滑下来。等爹被电话催回来,才知道老爷子摔折了髋关节。为这,老爷子身子里多了块钢板。钢板也拴不住这“老倔”,刚能下地就闹着办老年证,带着几个老伙计爬梁山、登峄山,还说要上泰山。我拿录取通知书那天,非要拄着枣木拐送我到院门口。二十步的道走了多半天,拐杖头包着铜皮,敲得青石板当当响。我们要扶,他眼一瞪:“都别招呼!”那嗓门还跟四十年前一样亮堂。
三月七日擦黑,老爷子突然喘不上气。送医院路上,他走得跟年轻时下地一样,轻手轻脚带上门,再没回来。如今亲戚们提起他,叹口气就接不上话——这个把什么都料理得利利索索的老头,连个念想都没给后人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