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鑫(山东)
直到天明,人们才发现碧瓦上撒了一层薄雪。曲阜的初雪是在夜晚悄悄下的。金黄的银杏叶犹如马耳,将雪抖得簌簌扑落,未及落地,就在风中化了。
雪客是老友,久别未相逢,这不免让人失望。在太阳尚未高挂之前,我走进明故城,见行人寂寂,游人稀稀,青石板上已无清脆的马蹄声。这期间,一些导游不时问我要不要参观,一些蹬三轮载客的司机问我要不要转转。
我走着走着,在这座老城里寻找雪客的辞别之迹,就有路旁红枫树上洒落的雪粒扑面而来。拐进阙里街,红墙内的翠柏顶上托着一捧雪,太阳照得耀眼,似乎就要消失。从牌坊上、墙檐上融化的雪水滴在石板路上,卖古玩的老人正躬身蘸着雪水写大字。我绕着字走过去,转到孔庙南面的“万仞宫墙”下,阳光正照着城门与古钟,照着旌旗与大鼓,也照着蹲靠在城墙根的一位老人。
我走过去时,他抬高帽檐,拉低口罩,热情洋溢地说:“小伙子,买雪球吗?一元钱一个,不论大小。”
我看到他的面前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雪球,五五二十五个,大的如梨、小的如杏。我说:“你是艺术家啊,大爷。”
“什么艺术家,这是正经营生。”他说,“不叫卖的那才是艺术家。”
从他的衣装来看,的确和所谓的艺术家无关。他也许是在夏天卖冰棍的吧。
“要买得趁早,雪球能等人吗?”他袖着手说。
我挑了一个最大的,扫码付款。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在耳边晃晃,在鼻前闻闻,又对着太阳瞧了瞧。
“真结实啊。”我说。
“那是。”他说,“这是昨晚下的雪,虽下得薄小,但是纷纷扬扬,一片是一片。像孔子说的,‘君子无所争’,不争不抢,不紧不慢,不急不怠,不追不赶,该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该落到哪儿就是哪儿。天还没亮我就起来,净了手,从磨台、案板和树枝上揩下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团成球、按结实,这样就不容易化。”
这时围上来几个人,有的对着他拍照,有的像买瓜一般,挑挑拣拣,挨个掂量。那两个女学生买了一个大的,托在手里拍,又拉远了将雪球和万仞宫墙框在一起拍,之后便相揽着胳臂走了。
一对情侣凑了过来。女孩说:“大爷,你应该把这些雪球捏出花样来,那样卖得更多,卖得更贵。”说着把手中的雪球捏碎,想重新打造,可是太结实了。她突发奇想,拿了一个稍小的雪球放在大的上面,找了一根草棒插上去,塑成了一个雪人。之后她把雪人交给男友,拿了两个大的,跑出去没多远,就回过身朝着男友扔了过来,雪球“啪”的一声碎在了蓝色冲锋衣上。男友不敢扔掉手中的雪人,还需要一边护着雪人一边躲避着雪球,躲闪不及,不料被第二个雪球正中额头,“哎哟”了一声。
“亲爱的,真狠啊你。”他看着雪球掉在地上打转,“硬得都能当球踢了。”
我笑了笑,托着我的雪球走到了西边的半壁街上。街两旁的银杏树的叶子大都掉光了。我想起曲阜人常打趣,说曲阜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因为《春秋》被孔夫子写掉了。但如果要说曲阜真有秋天,那可能也只有这一条街了吧。我从南走到北,又原路走回,两手不断地倒替着雪球。等转回到万仞宫墙下的时候,那个卖雪球的老人已经走了,地面留下一圈圈融化的雪迹,这正是久违的雪客最后的辞别吧。
我手中的雪球也慢慢融掉,两只手在寒冬中已被“暖”得红彤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