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临清乜元,一个偏远的农村,很多朋友因我而认识了“乜”字。
离乜元有三公里的侯崮村,有座二十多米高的土冢,那是方圆百里的至高点。每逢佳节,乡亲们都去那登高望远,据说天气好时,可以望到百里外的泰山。
老家旁有一洼池塘,冬日玩冰,夏日戏水。大雨磅礴时,水会顺着旁边的小沟一直流到村后的大河里。那儿装满了我的童年,摸鱼、放羊、掏鸟、戏水、烤地瓜、摆擂台……。上学后听老师说,那条大河叫十三支渠,它连着京杭大运河。从那时起,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去大运河看看。
明澈与憧憬
命运之神终于在初三时降临,我班被一分为三,我大部分同学分到了三班。班主任是吴学生老师,我生命中第一位恩师,他发现了我在美术方面有些天赋,鼓励我学习美术,还将我推荐给贾伏申老师。
贾老师早年毕业于山东艺专,有幸成为他的学生,人生有了奔头。那是我学习最刻苦的一段时间,常秉烛至深夜。真正沉下心来,也才发现数学并不难,学习也同样会带来快乐,成绩好才会更有尊严。经过一年,我进了临清第一中学,来到了京杭大运河畔。
临清是运河边的一座小城,会通河与通惠河交汇于此,因运河而兴,明清时期有“富庶甲齐郡,商贸亚两京”之誉,能就读于临清第一中学,实乃大幸。
教我们的是刘西林、李绪海老师。
刘老师是位长者,早年毕业于中央工艺美院。刘老师的公子涵宇,和我一起学习、画画,亲如兄弟,我也常食宿在刘老师家。
李老师刚从曲阜师范大学毕业,我有幸成为他的开门弟子,因身材外貌相近,李老师外出又常带着我,常被人误为亲兄弟。
每逢周末,我常拿着画作去贾老师家求教。贾老师出身书香世家,博览群书,给我讲画时很少就画论画,而是旁征博引,讲文学与生活,让我明白绘画的整体、主次、铺垫、渲染、境界等内在道理。
那时还未曾读过三国、西游和红楼,但有贾老师评画时的引证,名著已了然于心。贾老师让我学会以比较的方法把握整体,以已知规律解决未知。
学习之余,我常去清真寺、鳌头矶、钞关、舍利塔、龙山贡砖遗址,依稀感受到京杭大运河曾经的繁华。第一次见到梦寐中的京杭大运河,河底几近干竭,一群闲散的人在河道两边,以为在挖河藕,后来知道,那是两河交汇处,事故多发,过往船只容易相撞。大冬天的,他们趁着水浅在挖古董。这让我很意外,更憧憬还在通航的京杭大运河,想去那看看。
儒雅与闲适
1995年,我顺理成章的考上曲阜师范大学,来到了孔子故里。苍柏、古建、金瓦、灰砖伴着孔府家酒的浓香,弥漫着这个小城。
曲阜师范大学坐落西郊,周围都是田野。入学伊始,我们住在校外北公寓。跨进校园,古木参天,高楼林立,跨出校园就走进了庄稼地。
让我兴奋的是,从宿舍里便可望见九仙山和石门山。这对原来只去过侯崮冢的我来说何等兴奋,果然“高度决定视野”。
课余时走遍了三孔等名胜和胡同,对环境了解会增加安全感,尤其是走在十二府窄狭的巷子里,两边青瓦高墙,沉沉的像捂在冬天的被子里,很惬意。
美术系坐落在学校的东南角,一座半拉小楼,毛岱宗、顾黎明、姚永、杨象宪、陈我鸿、陈玉圃等一大批名家曾在此任教。高考前我曾受毛老师和顾老师蒙教,大学选了国画专业,跟杨象宪、茅林等老师学习。
杨老是潘天寿、陆亦非、诸乐三等先生高足,性格耿直,脾气倔强,教学认真,对学生乃至青年教师都要求严格。同学迟到或早退,他都会大发雷霆。但如看到我们认真学习,便喜笑颜开像个老顽童。
杨老书画皆精,书法崇尚金石,所以石鼓文、散氏盘、好大王、石门颂等,都是我们案桌上的必备法宝。有时,杨老还带我们去孔庙赏析乙瑛碑、礼器碑、史晨碑等原碑,只可惜那时不懂,看着黑乎乎的石碑,多走马观花了。
曲师作为孔孟之乡的高校,非常重视礼节和亲情,学生根据老师的年龄或辈分,称杨老、陈老、高老、马公、徐公等。逢年过节,学生会去老师家问候,聚餐时座次尤为讲究,主宾、副宾、主陪、副陪更是秩序分明,对待师长除了亲近还有敬重。
高洪奎老师就是我既亲近又敬重的一位先生。高老是中文系古汉语文学的教授,精研唐诗宋词,喜好书法。我们是同乡,从乡邻论,应尊称高爷爷,我也成了高老家的常客,无论学业还是生活,遇到困惑都去求教。
高老广博、豁达、稳重、理智,曲师求学期间是我的精神依靠,毕业后留在了济宁,时常会曲师看望他。十多年前,高老不幸突发疾病过世,从此曲师少了家的感觉。
来济宁工作也有一些机缘巧合,读大三时,五一长假返校,因意外事故,绕道济宁。大巴穿行在法桐间,雨后阳光穿过嫩绿的树梢,洒在行人的脸上。路上片片的积水,映着树梢,伴着白云和蓝天,恍惚人游离在湖光山色之间。
洁净的环境,悠然的行人,加上雨后的芬芳,这是我第一次意外来到济宁,也意外喜欢上了这座城市。毕业后,我竟阴差阳错来到了济宁。虽然曲阜与济宁相隔咫尺,感受却大不相同。如果说曲阜像高耸的城墙,济宁更像潺潺的溪水。
到济宁后,我先看见了京杭大运河。宽广的水面,穿梭的货船,停泊的渔舟,船上的鱼鹰……这才是我心中的京杭大运河呀。生活几年后,真切感受到济宁真是因水而生的城市,因济水而生济宁,因运河而盛济宁,因四湖而活济宁。
水是济宁的灵魂,闲适是济宁的性格。纵横的河流,交织成这个城市的脉络,河水闲适的流淌着。“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我也想顺着运河去南方看看。
又有澄怀与淡泊的南京,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山川灵秀,文学昌盛,经千年岁月洗礼而成融儒之文雅、道之豁达、释之融通的文化气质。
2005年金秋,我跨进梦寐以求的南京艺术学院,成为方骏先生的学生。在南艺最难忘的日子还是和荣强、可燕、杨亮等一帮哥们,客居江新洲的那段时间。
江新洲是长江上的一个小岛,虽与南艺近在咫尺,却如隔世。傍晚或与杨亮漫游在田间,他谈着项子经,我聊着康定斯基,或与荣强坐在江边,吹着江风,喝着扎啤,看着隔岸的金陵,谈论对岸的美女。元堂、老温、钝夫等好友,也常造访寒舍,在家从不下厨的我,竟让这帮哥们培养成了厨子。那段时间,真有奔着艺术家去的那股劲,画画、吹牛、谈古论今。
对南艺和南京,总有雾里看花的感觉,从来没有真切的端详过她,只是沉静在她那优雅迷人的气息里。
每逢周一,是与方先生的见面时间,通常坐早7:00的船出岛。方骏老师,典型的江南文士,崇尚宋元高华、明清秀灵,取钱选之净丽、董玄宰之淡远、老莲之清古、渐江之冷峻。
方先生尤好宋词集句,宋词中那明山净水的佳句与图画珠联璧合,纯然是景语与情语的辉映,散发着名士风流的儒雅。跟先生学习之始,先生就常提醒,不要去学习他的风貌,要保持自己独立思考,就如当幼鸟会飞时,母鸟首要尽快将他们逐出鸟巢,让幼鸟尽快适应环境,提高生存的能力。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学生尾随自己,久而久之,就失去探究事物的动力,形成思维惯性。现代教育是开放的教育方式,师生关系是一个阶段的特定关系,而非一生契约。先生这种“澄怀味象,淡泊明智”,对我影响至深。而今先生已仙逝,会时常回想起先生。
广博与通达
2011年秋,我北上中国国家画院,求教于卢禹舜先生。在南艺求学时,朱新建老师告诉我们,“如果把南京、杭州比作大超市,那北京就是批发市场,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的”。
到北京后,我选择离798较近的草场地住下来,想感受艺术家的冲动与创作力,也与“正本清源”的国家画院间保留一些游离。我每天坐公交几个小时,游走在两点之间,在纠结心理中选取着我的需求,寻求着自我的平衡点。
北京的确是个大商场,鱼目混珠、良莠不齐,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我的判断力,时常作取与舍的选择题。卢老师“有容乃大”的教学理念,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我内心那份纠结。
卢老师说,画家不能因为追求固化的风格,而排斥其它元素的融入,而应以自信开阔的姿态对待,就像大海不会拒绝任何一滴水一样,而是让它融入与化解,形成自己绘画元素的一部分。他说一位成熟的画家要有大海般的胸襟、乘风破浪的感知、气定神凝的淡泊、乾坤扭转的睿智。卢禹舜先生的广博与通达,开启了我的格局,拓宽了我的视野。我放下了狭隘的执,忘掉了多余的知。
运河古城临清,运河之都济宁,南京与北京……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沿着运河游走。恍然间意识到,事物不仅有它的广度,还有深度。我的认知领域还在广度层面上寻索,余生想要趟过这条河,去河对岸看看……
■刘建新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