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脚下的这座桥修于何年,我不知道,它没有留下任何关于时间的印记。虽然鸡鸭从上面走过、牛羊也走过,独轮车走过、三轮车也走过,布鞋走过、皮鞋也走过,却都没有留下一些痕迹。
更不用说桥下的这条河,没有碑文记载,无人知晓它的前世。我的所有关于它的记忆,河水都是静静地流淌着。这个地方给我留下太多回忆,还给许多人留下数不清的回忆。记得我外姥爷摆一摆手说,“到河沿去玩吧!”或许他曾经也在河边寻找过回忆中的往事。
我的两个舅舅,曾带着我在桥洞里摸虾。慢慢移开一块石头,透过泛泛的水波,看见一只虾呆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靠近,合拢。一眨眼的瞬间,虾“腾”的一下子,不知钻到了哪块石头底下。虾很警觉,是不是河流教会它以静制动,自由的水里才是它们最喜欢的地方。
有一次我大舅被一只螃蟹夹到了大拇指,无论怎么拽,它都不肯松开报复的大钳子。后来把它放进水里,刚一入水,螃蟹便松开了手,卯足劲想逃之夭夭,最终还是被捉了回来。它在小桶里举着两个大鳌,爬来爬去地不服气。这条河流赋予这小小的生灵一股反抗的精神,竖着两只眼不依不饶。
我跟着两个舅舅去河边,他们和同龄人一起游泳,但从不让我下水。他们想让我看着衣服,怕被风或者流水带走。我对他们的屁股蛋子没有任何印象,也想象不出他们如何自由自在于水底穿梭,因为我不会游泳。我失去了这一次在最真实的水里学习的机会——那里有最清凉的温度,有圆润的卵石和嫩绿的青苔,有水底石缝间静静不动的虾和蟹,有透过水波看世界、看水光,在桥洞上微微晃荡的角度——我失去了这次机会,从此便永远失去了。
河的南岸是峭壁,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许多树,肩并肩扎根在峭壁下的斜坡上,一丝缝隙也不留下。我小时候,从来没有靠近过那片树林,理由已经忘了。现在猜想,或许我没见过有人去树林的深处;或许当时太小,没有勇气趟过湍急的水流;或许我认为那是精灵古怪住的地方,远离人间烟火。但有一条河流从中阻隔——只听见鸟声和其他声音,却看不见任何踪影。或许更简单,我怕蛇。舅舅有一次告诉我,在那片草丛里,有蛇吃了一只青蛙,肚子鼓鼓的盘着,他亲眼见到了,我则远远躲开。我也曾见过一条绿色的影子,从我脚边溜溜地滑过,消失在水里。还有一次,我搬开一块石头,底下静静趴着一条细长的东西,是泥鳅还是蛇?我没敢动它,直起腰走开。
(二)
我站在桥上的时候,看这条河从远处流来,穿过桥洞向我身后流去,一种悲伤油然而生,我突然想哭。当我能够懂得这条河的时候,它却只留下残损的躯壳,我确信记忆中的场景发生在这里,但眼前的一切却让我陌生。
曾有一群鸭子在水上游荡,“嘎嘎”地叫唤,一个猛子插进水里,屁股朝着天空。我的姥姥们,或者妗子们,或者姨们,端着一盆衣服走来。她们在河边找块石头坐下,揉搓,打板,漂洗,拧干。她们用的洗衣膏搓出大量的泡沫,晶莹洁白,还有蓝颜色和红颜色在泡泡上浮动。泡沫顺水流动,慢慢地炸开,最后消失在水上。也会有小孩帮忙拎着一些衣服,更多的是拿着小桶。水里有小鱼小虾在欢腾,有一些会被捉进桶里,然后在第二天或第三天死去,接着进了鸭的肚子。
村里杀羊、分羊,刀插进了羊的脖子里,放只盆在刀口下,接流出的血。羊的反抗,被几只大手镇压;羊的呐喊,最终没在我心里停留多长时间。
我跟着大舅,去河边洗羊下水。他拿出一根肠子,轻轻一撸,黑色的粪球便一个跟着一个翻腾出来,然后顺水流走。我看着好笑,却没有亲手试过。有人养鸡,把竹架子放在河里清洗。但是根本不用自己动手,水冲着它,冲着冲着,就剩了干净的竹架子。小诊所的药瓶、软管,家里的垃圾,也放进了河里。终于,水流也带不走这些东西了。
十年里,我没有整日整夜地待在这条河的身边,它到底经历了什么细节,我不知道。每次匆匆看见,都呈现出另一番景象。挖掘机开到了岸边,在河里挖出一个又一个大坑,把河流截成一段又一段,每个水坑都像是洒落在地面上的珠子,依旧能倒映出蓝天和大山。一些小鱼和小虾生活在水坑里,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快乐,但愿它们是快乐的吧——它们生来就嬉戏在这一小块水域,没有见过河水曾经的波澜,也就不会失落。拖拉机运走河流多少年来积攒的沙子,连同沙子里的贝壳、水蛭,以及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都将铺在了马路上,在烈日下曝晒。或者沙子建造了哪一幢楼房,当一个人抚摸着墙体,是否会感到来自这条河的清凉?
我想这条河也是想发怒的,我见过它发怒。在一年夏天还是秋天,这条河夹裹着来自各个山头的雨水,咆哮了,巨大的力量把横跨在河面上的桥冲垮。或许只有这种时候,人才会敬畏,才会从身体里唤醒远古祖先对神秘力量的崇拜。更多的人立在河边,望着裹挟着泥沙和树枝的滔滔河水,惊讶于水的力量,交头接耳。可是,现在它无法汇聚这么多力量。天,也好久没有下过几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河流感觉到渴。每个雨季降下的一点雨水,延缓着它的死亡,它像一位生命垂危的病人,在病床上连一个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三)
我经历的时间太短,看见的时间太少,岁月在我心里只蒙上一层薄薄的尘埃。我努力去沉淀,努力去思考我所经历的。这条河流,始终是我童年绕不开的渡口。
我看见过两个舅舅小时候的照片,其中一张他们两个搭肩站在一起,微微笑着,笑得阳光灿烂。背后是这条河流,右侧还露出了桥洞的一角,那片峭壁和陡坡,充当天然的背景,绿得发黑。他们十七八岁前,是在这河边度过的。他们从出生起就慢慢地走向河心,然后整个身子被河水淹没,在河底感受这条河流能给予的一切。接着冒出来,一步一步走出河流,渐渐地露出脑袋,露出胸脯,露出脚踝,带着湿漉漉的思想,湿漉漉的对未来的憧憬,回到河岸。他们周身带着河流的气息,带着河流的一部分,仿佛是行走着的河流,走到哪,就把气息流到哪。
我的童年追逐着舅舅们的脚印,也享受这条河流的润泽。可是在我少年的时候,在我最需要河流滋润的时候,河流已经在悄悄地变化。河水不曾淹没过我的头顶,只流到我的胸口,便再也不漫上一分一毫。我渴望着被一场大水吞噬,我算什么呢?就像一场突然中断的仪式,是不是欠我一个归属,让我拥有一条完整的河流。
我的生命没有那么长,我只见到了我的童年,我舅舅们的少年及青年,我想从河流中看到更多人的半生。可我再也不能了,河水早已不再清澈,河床遍体鳞伤,这条河已渐渐被人遗忘,再也没有别人的童年。我的舅舅们应该是最后完整地浸泡过的一代人吧!从此以后,没有一个人带着它的气息行走。
我想把那些曾被河水淹没过的人,那些曾带着河流气息的人,称为“河流的延续”。可是,我错了,当他们外出谋生的时候,生活慢慢地把他们击垮,一点一点把他们身上河流的气息剥夺掉。我看见了他们被剥夺时的痛苦,只留下现实。即使河流的气息没有消失,也终究翻腾不出现实的堤岸,溢不出生活的围栏,身心干涸,再也笑不出我舅舅们童年时的那种笑容。河流的气息只能缩成一团,被困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等待着被遗忘,等待着自我消亡。
自从姥爷去世后,姥姥也离开老家,搬去跟我二舅住在了一起。我就再也没有穿着凉鞋去趟河水,即使水再也淹不过我的膝盖,甚至是脚踝。我已经没有一个更好的理由待在河边很久,我庆幸还能在记忆里留存一些关于它的美好模样,庆幸将来我还能对我孩子说,曾经有那么一条河,陪伴了我一段时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间!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远,直到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再从一段新的美好开始。■成岳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