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日子虽然贫瘠,但也不乏那个年代的趣味。乡下的年,好像只有在北屋最具装饰性、新气象、仪式感,最能展现年的内涵。
在老旧的北墙,老人们要挂一幅有轴柱的中堂,有的是山水,有的是寿星,寓意生活美好、细水长流、长命百岁。我家不一样,只有春节期间才挂出的中堂油画,是《毛主席去安源》,两边是对联“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对联下面的条几前,摆着方桌,香炉,几根燃着的香,左右是两根红红的蜡烛。袅袅的香气里,年的味道弥漫开来。
北屋也叫堂屋,年前要将石灰和水搅拌成浆,粉饰一遍。年的清新、底色与韵味,堂而皇之起来。厅堂的左右墙面,有序挂满了相框,里面全是一寸的、二寸的、四寸的黑白照片。有站着的、有坐着的,有单身照,有全家福,有老者、学生、军人、工人、农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是自家亲人。让人觉得,那些相框里的人们,过年时终于团聚了。
奶奶有两个儿子,二叔在福建工作。大约腊八前后,每年都会从千里之外,寄回一年里全家人的照片。这段时间,奶奶天天倚着门框,向着东南遥望。一阵清脆铃声响过,一声“挂号!印戳!”喊过,邮递员骑车到家门口了。盖了印章,取了信,沉甸甸的,奶奶脸上的皱纹一下子舒展了,笑得很开心。
厅堂的西墙又多了一幅相框。
太阳在冬天里总是向南跑偏,阳光总是斜斜地倾洒厅堂,照着白白的墙,照着方方正正的相框,照着一张张黑白的照片,映着中堂画,映着长条几,映着四方桌。年,就在腊月绘就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画。
过年,少不了走亲戚、串门拜年。小时候我最喜欢,不仅尝到一些平时见不着的美味,还可以欣赏各家厅堂里的照片和故事。
村东头一户人家,男主人是一个中学的校长。魁梧,戴眼镜,一脸和善,只有寒暑假才回家。按乡下辈分,我称他二哥。他家的条几方桌刷过大漆,明晃晃的,能照出人影。中堂画也别致,斜斜的几根墨竹,稀疏有序,对联的字很特别,如飘然的竹叶,有倾有斜,恰如其分。可惜,对联上的字大都不认识。他家的相框也不一样,长长的,一幅一幅的镶在墙上,尽是学生的毕业合影,最前排中间戴眼镜的就是校长。
邻村有一远房亲戚,我应叫老奶奶。听祖母讲,她家原本在县城开了间杂货铺,日子过得还算富有,两个儿子,是双胞胎,老大叫梁子,老二叫柱子,解放前都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兵。梁子在淮海战役时投诚加入了解放军,听说柱子后来去了台湾。老大在抗美援朝时牺牲在鸭绿江边,她的老伴思儿心切,不久也去世了。她也就搬到乡下,家门口挂着一块“革命军属”的小木牌,很醒目,很耀眼。她家相框里多是梁子的志愿军戎装照,原来梁子是个炮兵,在高射炮前,在雪地里,身着条纹分明的棉衣,头顶“火车头”军帽,威风凛凛。老奶奶抚摸着相框,念叨着,双胞胎放学回家,路上被拉上军车,那年两人刚过了16岁。梁子牺牲时21岁,老二在台湾死活未知,音讯全无。老人眼眶红红的,湿润着。
年,来了走,走了又来。
转眼几十年过去,我从乡下走进了县城,又从县城转到了另一个城市。由平房搬了楼房,由楼房又迁了高层。搬来迁去,相框不见了,只是留下一些发黄的黑白照片。
岁月已老。一同老去的是乡下旧年的相框,还有那些照片以及照片上的人们。黑白照片里的少年,也已鬓角染霜,成了老者。
相框,已框不住原来的意义,只留下那个年代人们对年的挂牵。
■陕西西安 许双福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