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水
如果用《论语》中的一个关键词来代表孔子思想、传统智慧,那么我们自然就会选“中庸”。孔子特别看重中庸:“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孔子认为这是至德,最高尚、最美好的道德。
亚里士多德也有类似表述,在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对于适当的人或事,用适当的态度去处理,才是中庸,才是最美好的。尽管中庸最终表现为一种道德,但践行过程不容忽视,恰如其分的方法、情感的适当调控都很关键,也是不可分割的部分。归根到底,中庸表现为适度适中,它是怡人的、温馨的,让人愉悦舒适的。换言之,中庸就是在追求和谐共存之中,表现出来的理性之美、人性之美。
中庸之美,在于兼容并包的胸怀。《中庸》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万物相育不相害,道并行而不悖”,万物共同在一起生长而不互相残害,道在一起施行而不相违背。中庸承认事物的多样性,事物总是共同存在,相互矛盾,相互对立,相互补充,又相互渗透,这个世界才会生生不息,充满生机。
儒家的特点就是,既积极入世,又充满智慧。和法家相比,儒家是温和的。法家主张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一山不能容二虎,所以要斗个你死我活才行。和道家相比,儒家又是积极进取的。庄子说“一生死,等寿夭,齐福祸”,在无限大的视野中,生和死、寿与夭、福与祸基本没什么差别,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淡化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有消极避世之嫌。而儒家为了世间的美好,总愿竭尽所能,在山穷水尽之时,总能发现柳暗花明,总能在千差万别之中找到共性,发现人性的美好。
面对千差万别的人,儒家有个核心观念“和而不同”,调和不同以达到和谐统一。孟子讲“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每一种生命形式没有好坏、对错之分,都是依据环境展示出的生命状态,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曾宣布,我们应当尊重世界上每一种生命形式,每一种生命形式都有存在的理由。
从人类生活的角度看,五味调和才有美食,五音调和才有美音,五色调和才有美景。若是“以水济水”,锅里只有水或者再加水,最多只能烧出一锅白开水,永远烧不出美味的羹汤来。所以只有包容的精神,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尊重欣赏,相互借鉴学习,才能避免单调,避免冲突,才能合作共赢。
中庸之美,在于用中而和的协调。《中庸》有一段著名论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段论述,把“中”与“和”紧密联系起来。“中”是天下最根本的方法,是达到“和”的前提和条件;“和”是天下最通行的道路,是“中”的终极的目标。所以,用中而和就是“中和”。作者还深情地描述了人人达到“中和”境界的愿景,天地之间各在其位,秩序井然,万物生长繁育。这也让我们知道了人生努力的方向:把个人情感调试到合适程度,对修齐治平都有重要作用。
在孔子那里,和中庸相对的一个词是“惑”,感情偏激,走向极端,犯糊涂了。“堂堂乎张也”,孔子的年轻弟子子张长得很帅,估计有感情上的纠葛和烦恼,曾向老师请教。孔子说:“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其实,这种情况在现实生活中经常见到,爱他的时候恨不得为他去死,恨不得让他长命百岁;恨他的时候巴不得他去死,马上去死,这就是惑。夫妇之间,爱也好,恨也好,不能走极端,走极端就违背了中庸之道。孔子的另一个弟子樊迟,估计有年轻气盛的毛病,曾向孔子请教同一个问题,孔子对症下药地回答:“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一时忿怒,忘记自身和亲人的安危,这不是糊涂是什么?尽管孔子尚勇,“见义不为无勇也”,但要加以节制,“小不忍则乱大谋”,告诉弟子冲动是魔鬼,这又是何等的谨慎。
尽管人的情感往往是非常个性化的,但人们感受情感的美好却有相同之处。孔子把这种共性纳入到协调社会关系的总体结构来去看待,要求每一个人都有所节制,“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要自觉摒弃掉“发而不中节”的部分,情感的表达无所乖戾,适度适中,从而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
孔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希望别人怎么对待我,我就应该怎样对待别人。你若具备“智、仁、勇”三达德,就会像雅思贝尔斯所说,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中庸》上也讲“成己,仁也;成物,知也;合内外道也”,我们修养自身,就是让别人感受到这份美好,感化别人也去加强自身修养,人人内圣外王,世界就是美好的人间。
中庸之美,在于时时处中的灵动。《中庸》上说“君子时中”,又说“执两用中”,既有时间上的“中”又有空间上的“中”,看来“中”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冯友兰先生说:“所谓人之情感之发,及其一切举动,其时,其地,及其所向之人,均随时不同。故其如何为中,亦难一定”。所以这个“中”不是折中,正中间的那个中,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动态的平衡,随着事物的变化而变化。朱熹称之为“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冯友兰称之为“恰到好处”,他们都强调适度原则,这很有道理,也非常重要。
和“中”相对应的一个词是“权”,即秤砣。古人运用杆杠原理发明的衡器叫“称”,秤砣会随着重物的不同而移动,从而称量出重物的斤两。因而“权”就有变通、灵活之意。孔子最看重“权”:“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在“学、道、立、权”之中,前三者都“可与”,做同学、同志、建功立业都可以一致,这没问题,独有“权”不可以,何也?因为世界上的人和事每时每刻都在变,变是常态,一定要随事物的变化而变化,灵活变通才是最高的智慧与境界,否则就是教条、死板、书呆子,就会闹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的笑话。
“男女授受不亲”这是礼制,有人为难孟子:“嫂溺,则援之以手乎?”这时候可以拉嫂子的手吗?孟子响亮地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在特定情况下,要灵活变通,若是个书呆子,食古不化,我去找个竹竿来,我去喊个女的来,那就害死人了,孟子斥之为“豺狼”。当然,灵活性不能无限放大,一般情况下,要以礼行事。离开原则性仅谈灵活性,就会走向中庸的反面,“小人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小人就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恣意妄为、肆无忌惮。
中庸之美,还在于贴近生活的庸常。中庸是大智慧、大哲理,以为高深莫测、高不可攀,其实,它的的确确“飞入寻常百姓家”。《中庸》上说“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中庸之道是从夫妇之间开始的,一个连夫妇关系都处理不好的人,不能维持家庭的和谐稳定,经常后院失火,还谈什么中庸?所以说,夫妇和谐、家庭和睦就是中庸之道具体运用的结果。
朱熹说,粗茶淡饭可以常食,大鱼大肉能天天吃吗?冯友兰先生说,冬天穿皮袄是恰好,夏天穿皮袄就不是了。李泽厚先生说:“中庸着重在平常生活实践中建立起来人间的正道和不朽理者,此人道亦天道,虽平常,却乃道之所在”。所以,中庸的“庸”字,不是平庸的庸,而是平常生活的意思。中庸之道是日常生活之道,所以也称为平常道、常道。
平常人就应学平常道。我们学习中庸的目的,无非是能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圆融自如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此一来,我们力所能及的,不贪心、不妄求,不自以为是,择善而固执之,自爱而又爱人,真诚而又理性,经权而又达变,大约就非常贴近生活中的中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