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春季,我所在部队奉命从湖南某空军机场调防到湖北某空军第九航校。我部担负的任务是修建一座现代化的军用机场,当时部队流行两句口号:一是“要准备打仗!”二是“抢时间,争速度,早日把战鹰送上蓝天!”
经过官兵们一年时间的“革命加拼命”,机场于年底竣工,被评为优质工程,于1979年元旦前,正式交付使用。军区下达嘉奖我部全体官兵的通令,消息传来,军营一片欢腾。
经过半个月的休整,眼看春节就要到了。在喜庆的气氛中,部队都在做过春节的准备。每年春节前夕,是部队临时来队家属最多的时候。我的家属是一位乡村民办教师,学校放寒假,她带着三岁的儿子,元月26日也从山东老家来部队探亲了。
一家人相聚,倍感温馨。正月初六晚上,漫天飞舞着雪花。还有两天就立春了,湖北下这么大的雪,我感到很奇怪。正月初七,星期六,上午九时,连队接到司令部通知:立即带领连队全体人员,去航校礼堂听报告。当时,我是连队的指导员。我们连是一个加强连,全连有240号人。
走进会场,只见主席台布置得庄严肃穆,会场后墙悬挂的军旗,熠熠生辉。主席台上方红色的横幅上写着 “要准备打仗”几个雄劲有力的新魏体字,呈现出紧张严肃的气氛。
部队有传统,部队集合进入会场后,就要拉歌。为了争取主动,我指挥连队唱了一首《走向打靶场》。二连的指导员毫不示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指挥他的连队唱了一首《说打就打》。二连为了压倒我连的歌声,情绪更加热烈,声音更加嘹亮。他们高声唱到:“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的准来投呀投的远,练好本领准备战。不打倒反动派,不是好汉!打它个样儿叫它看一看!”会场上二十多个连队的歌声此起彼伏,激昂高亢。军务科长到主席台上一招手,拉歌顿时结束,大会正式开始。
会议由我部首长主持,他走到主席台前,对着话筒大声地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现在请军区首长宣读中央军委的命令。”军区首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主席台前。他目光炯炯,神情威严,接着是一个标准的军礼。高级将领压倒一切敌人的气质和风度,一下子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他以坚决果断和铿锵有力的口气高声地说:“同志们——现在——我宣读中央军委《关于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命令》……”他稍微停了一下,两眼扫视了一下整个会场。此时,主席台上和整个会场上鸦雀无声。他将中央军委的命令宣读完,又宣读了对本军区参战部队的命令。接着他说:“你部系属参战部队,要立即做好各项参战准备。于某日到达集合地点,某日开赴前线。你们要做好战前的动员工作,要做好部队家属的思想工作,特别要做好临时来队家属的返乡工作。望你们不怕牺牲,英勇作战,为国立功,早日凯旋!”
听了中央军委的作战命令和军区首长的作战动员,我的心情顿时变得十分沉重。当兵十几年了,一直当的是和平兵。中央军委作战命令一下达,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当兵!什么叫战争!什么是军人使命!什么是流血牺牲!
会议结束时,已近中午十二点了,我和连长将连队带回住地后,便走回了临时家属宿舍。此时,儿子早已在门口等着我呢。一进家门,只见妻子已做好了几个菜,还倒上了一杯红葡萄酒,正等着我来吃饭呢。
看着妻儿,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我坐在沙发上,她几次催我吃饭,我总是说不饿。她觉得我有些异常,就问:“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雪,你伤风感冒了?”
“没有!”
“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或不顺心的事啦?”
“没有。”
“上午开会,部队又有什么新任务啦?”
此时,我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酒杯端了起来。望着血一样鲜红的葡萄酒,我想起了唐朝诗人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咕咚”一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接着,我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杯酒我没再喝,而是让她喝。她笑着说:“我不会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还是喝了吧!古人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听了我的话,她反问说:“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你说的是什么话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给她说:“不能不给你说实话了,最近几天,我就要去越南打仗了!”
她惊讶地说:“你说什么?这不可能,你是在给我开玩笑吧?”
我神情严肃地说:“军中无戏言。这是真的!”我紧接着说:“今天上午开会就是宣布中央军委关于对越(南)自卫还击作战的命令。我们是参战部队,近日就要开赴广西前线。部队规定:从今天起,在四天之内,临时来队家属必须返回老家。在你临走之前,有些话,我必须给你说一下。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国家需要我们去越南打仗,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当祖国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决不能当孬种!我们必须以实际行动来响应召唤,来保卫边疆,来报效祖国!!不过,打仗总是会有牺牲的,假若我到前线,要是真的‘光荣’了,你也不要过分悲哀。你现在才二十六岁,趁着年轻,就再选一条人生的路吧。不过,有一条,千万把儿子拉扯成人,让他永远记住:他爸爸是响应国家的号召,去了越南前线的。”我说完话,妻子和我相对无言。
此时,她端起了酒杯,看了又看,随即“咕咚”一声,喝了一大口,泪水却哗哗地流进了酒杯里。还不懂事的儿子看见妈妈在流泪,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妈妈哭,不是好孩子,你看我都不哭。”
我马上把儿子抱起来,对着他胖乎乎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并说:“冬儿是乖孩子。”
下达命令的第二天,妻子收拾好了回老家的行李,把我上前线的衣物也拾掇得板板正正。她亲手给我织的那件毛衣,更是折叠得方方整整,放在了最显眼的军装上面。
考虑军情紧急,必须尽快把亲人送走。第三天上午,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把妻儿送到了火车站。车站是一个有情,也是一个无情的地方。和妻儿一起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等着列车的到来。
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列车“轰轰隆隆”地驶进了车站。妻子眼含热泪抱着儿子要上车,儿子却抱着我的脖子哭喊着:“我要爸爸!”无奈之下,我抱着儿子,让妻子先上了火车。我想从车窗把儿子送上火车,谁知他脚蹬手刨,一只小鞋掉在了月台上。我把儿子从车窗口拥进了车厢里。这时只听“呜”的一声汽笛声,火车的车轮“咣”的一声滚动了。我立即捡起儿子的一只小鞋,朝着列车前进的方向使劲地跑着,终于把这只小鞋从窗口扔进了车厢。
送走亲人的第二天晚上,在茫茫的黑夜中,我带领全连官兵登上赴越作战的军列。在车轮“哐当——哐当”的滚动中,我怀着一腔热血,向作战前线开拔——开拔;我们怀着必胜的信心,向作战前线前进——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