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候的物理老师，外貌俊朗，高，白，往那里一站，很引人注目。
当他满脸微笑走进课堂的时候，整个教室瞬间就沸腾了。刚从各个初中学校升上高中班来的同学全都欢呼雀跃，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小县城，听到他名字的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同桌对我说，他们学校填志愿来这所高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听闻过这位老师。本校初中部直升高中的同学更加高兴，很多人都聚到一处，然后问，他能不能教我们班到毕业啊。
他就这样来教我们班的，带着一份光环。
老师的教学水平的确很高，知识很渊博，课堂视野拓展得很开阔，教学方法很吸引学生，同学喜欢去听他的课。高一时的最初感觉，如果硬要说他的不足或缺点，那就是他对他所教科目成绩好的学生有点偏爱，并且偏爱得很明显。有同学毫不夸张地形容，他每节课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眼神都放在学习好的同学那里，特别是学习委员，而且好像他的情绪也跟着学习委员的课堂反应而随之变化。很多时候，那一节课就变成他俩合作探究的节目了。
不过，这也能理解，学习委员学习确实很好，基础很扎实，课堂接受知识的能力超强，特别识记能力，与我们这帮表现平平的学生相比，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关键是，她聪明，勤奋，热情纯真，更重要的是她长得很漂亮，这是众所周知，有目共睹的。好像有那么一节课，老师就拿着刚测试的卷子说：“看看这位同学的答题，然后再看看你们自己的，太出乎我的意料了，这简直是太完美了! ”
一晃半个学期过去，我和班里的同学混熟了。有一次下课的时候在走廊见到学习委员，我跟她开玩笑说：“我们老师很喜欢你喔！”她好像也是明知故问地反问：“你是说哪位老师，这么多老师。”“不过，老师喜欢学生爱护学生也没有什么错啊，难道你认为不爱学生的老师才是好老师吗？”
我嗫嗫嚅嚅说：“可是好像他没有那么喜欢我。”
“这有什么嘛，可能你还没达到要他喜欢你的程度。我上课认真听讲，认真思考，课后认真练习做题，我的学习成绩比你好，我还能带动班里同学的学习，我们班多次被评为文明班级，我也付出不少努力。我感觉老师应该会喜欢我这样的学生。前次全县搞了个中学生作文竞赛，你不是也拿了个一等奖吗，你没发现，我们的语文老师，她看你的时候，眼里的那股喜爱吗？”看着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神态，我在心里高呼，同学姑娘，你也是我心里喜欢的人，你在我眼里也是那么可爱，你的话语你的声音已经开始渗入我心扉了你知道吗？
可是那时，我总是觉得学习委员和物理老师关系太好了，并且似乎好过普通的师生关系，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也说不出来。很多年以后，当年的学习委员成了我现在的妻子，有一次无聊的时候我问她：“当年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们物理老师？”她愣了愣，说：“你是说高中的那个？”那神情似乎也是在明知故问。后来她扑哧一笑说：“你说的是男女生间的那种喜欢吗？我说你信吗？我真没有，也没动过那份心。要知道，高中时候，女生要比男生早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是说我没有。那时，在我心目中，他应该是一个比较能让学生接受和喜爱的老师，相比于其他科任老师来说，并且他年轻，有思想，有活力。当时他又还没有结婚，和学生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多了，有时和我聊得也多了，而且有时不光是聊学习方面的话题。”
我这时又多嘴了，我说：“那他呢，他有没有喜欢过你呢？”
“我感觉应该是那种老师对学生的关爱性质的喜欢吧。也不奇怪啊，我每科成绩都好，人也乖，好像每个科任老师都顶喜欢我的。”她噘着嘴，自得地说。
不过，关系太过于密切也不好，每种事物都有两面。这是我想往后叙述的原因吧。
记得很清楚的那节物理课，老师延续了他一贯的风趣，对所教的章节内容旁征博引，可是不知道到了哪一个环节，他的话题渐渐从物理学的电学扯到了人类学，从同极相斥异极相吸讲到了人类的同性相排斥，异性相吸引，并且讲到两性相吸中，男性的主动性最重要，决定着这一场生命运动的结果，还说男性优先云云。话音刚落，班里就气氛哄堂，像炸开了锅。要知道，我们班男生占了比较大的比例，男生们似乎都很赞成老师的观点，都纷纷斜视着那部分气势被压制的女生。突然，一个女生霍地站了起来，把课本合起来，并狠狠地拍在课桌上。教室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大家看过去，原来是我们漂亮的学习委员，她挺直了身子，她说：“老师，刚才的话算是你教我们的吧，是所谓的社会知识吧？”
老师的脸色从短时的收紧到很快又舒缓开来，他笑着解释：“哎，可能同学们听误会了，我不是说女生弱势，女性无用，比如我们的女生们，人人都很优秀，都很聪慧。”他又专注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是她脸上却没有了往日和他相呼应的表情，她勇敢又果断地盯着他：“其实你讲的也对，人世间很多美丽事物的结局都是两性共同创造的结果，如果从力的角度来看，男性似乎是注定的胜者，但是如果从美的角度来评价，你能否定女性的付出吗？”
“所以我说嘛，主宰者还应该是男性……”
他的话没说完，她就抢过话头了，说：“那在你心目或者生活中，女性的作用应该占多大的比重，比如你妈。”现在想起来，放在那样的场合，这话算不算骂人，并且受众是自己的老师。只记得，我当时真真切切地为她捏了一把汗。课堂上谁都听出了火药味，双方都收敛了笑容，首先是老师一时竟然语塞了，接着是一阵沉默。几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女生，纷纷向她举起拇指，表示支持。已经记不起当时是怎样收场的，只记得最后好像双方互相点了点头，可是当时的意味好像是：你继续说啊。
可是后来好像谁也没再说什么，应该属于不欢而散的结局。
而从这个事件来看，似乎之前这老师给我们的形象完全颠覆了。大家对他的那一番关于男女性的社会地位的评价，放在那个已经渐渐开放的年代来看，放在已经成年的学生的身上来看，已经有独立主见的他们，很显然是无法接受的。试想，你是一个起到表率作用的老师，你竟然在课堂上对学生发表这种出格的言论，难免会让学生不服或反感。自那以后，物理课上没有了往日热烈的氛围，班上的同学，包括我，再也没有那种很想要从他那里学到自己想学的东西的想法，可以这么说，曾经作为偶像的东西，在我们心中轰然崩塌了，剩下的只是机械的教和学了。
许多年后，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心里不免有疙瘩，也有丝丝不安和愧疚，毕竟他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一次我问妻子：“那事发生以后，好像你们很少有交点了。他没再特别给你开小灶，你也没有再拿问题去问他。你想过向他道歉吗？”她说：“道什么歉啊，我又没有错，现在想来，他也没什么错，只是可能那段时间他不是很顺，发发牢骚而已，我觉得。后来，吃亏的是我，我先是物理成绩下降，接着是全线下降，班主任没少训我。后来就考了个不好的学校。要不然，才不嫁你呢。”
我们的简单婚礼是在县城办的，我们只请最近的亲友和老师。物理老师已经是县城高中学校的名师了，当然也少不了他。见他的时候，我的心不禁一阵感叹，岁月不饶人啊，他已经完成人到中年的转变。他乐呵呵地从大门进来，摸着我的头说：“当年早就看出你这小家伙的苗头了，你今天终于娶了她，不然天理不容啊，哈哈。”他还是那一股风趣劲，声音也大，但是那天我听起来很贴心，很舒服，像好多年前他在上我们的课一样，真的。
我紧握他的手说：“你当年不是说男人是世界主宰吗？我今天觉得你的话是对的，因为今天我终于主宰了我的世界。”
我妻子也说：“老师，那时你的课讲得那么好，而且这些年来你的教学成绩全县有名，只后悔当初那么令你失望，辱没了你的培养，我……”
老师打断了她的话：“都怪我年轻气盛，你一直是一个好学生。”然后他转向我：“你是怎么驯服了这么个倔强的好姑娘的。想想当时她那雄纠纠的势头，我就担心，未来看谁能主宰爱情？”
我美美地傻笑着：“什么主宰不主宰的，我们都是老师你的好学生，我们在学校时不敢谈恋爱，我们最近才决定的。因为我们都领会了当年你的那番话了。”
这回轮到他们愣住了，一起看着我，异口同声地问：“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