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院长,孟子研究院特聘专家梁涛带来《中庸》解读第五讲——《中庸的艺术》。梁涛首先通过援引古今学者的观点,对《中庸》的“诚”与“中庸”两大主题做出辨析。随后,重点论述了“中庸”概念的涵义,对在当今社会如何运用中庸之德处理问题进行了探讨。最后,对《中庸》部分章节做出细致解读,整场讲座内容丰富、深入浅出,对理解《中庸》内涵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
《中庸》的主题是“诚与中庸”
《中庸》虽然为一篇,但实际包含了两个主题,即“诚与中庸”。第一章与第二十章以下主要谈“诚”的问题,第二章到二十章前半部分谈“中庸”,两部分在文体上是有差别的,前一部分主要是议论体,第二部分则主要为记言体,也就是“子曰”体。
《礼记·中庸》记载,子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意思是君子尊崇天赋予的道德本性,又通过求教和学习,使自己的知识既进入宽广博大的境界,又深入到精微细妙之处,使自己的德行既高尚文明,又能遵循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
今本《中庸》却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包括了两个部分。较早提出这一看法的是宋代的王柏,他在《古中庸·跋》中说:愚滞之见,常举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思而不敢言也,疑而不敢问也。一日偶见西汉《艺文志》有曰:“《中庸说》二篇”。颜师古注曰:“今《礼记》有《中庸》一篇”,而不言其亡也。惕然有感,然后知班固时尚见其初为二也。
按照王柏的意见,《中庸》可以二十一章为界分为“中庸”和“诚明”两个部分,二十一章以下为“诚明”,以前为“中庸”。虽然全文以中庸为题,但其核心部分则应当为诚明。“中庸二字为道之目,未可为纲,诚明二字可以为纲,不可为目”王柏立论的根据有两点:一是“其文势时有断续,语脉时有交互”,即语言风格与思路前后不统一;二是《汉书·艺文志》中有《中庸说》二篇,他认为这与今本《中庸》实际是同一个东西,而今本《中庸》只有一篇,所以它当是糅合了以前的两篇而成。
中庸的“庸”应训为常,而常有平常、恒常之意。故中庸即中道与常道,它包含在平常中求中,得中则可常之意。徐复观先生说:“‘庸’者指‘平常地行为’而言。所谓‘平常地行为’,是指随时随地,为每一个所应实践所能实现的行为……表明了孔子乃是在人人可以实践、应当实践的行为生活中,来显示人之所为人的‘人道’,这是孔子之教与一切宗教乃至形而上学断然分途的大关键”。
李泽厚先生说:“中庸着重在平常的生活实践中建立起人间正道和不朽理则。此‘人道’,亦‘天道’。虽平常,却乃‘道’之所在”。
孔子心目中的“强”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子路问什么是强。孔子说:“南方的强呢?北方的强呢?还是你认为的强呢?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对我蛮横无礼也不报复,这是南方的强,品德高尚的人具有这种强。用兵器甲盾当枕席,死而后已,这是北方的强,勇武好斗的人就具有这种强。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强啊!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这才是真强啊!”
子路,孔子弟子仲由,字子路。据《史记》记载,子路性情粗朴,喜欢逞勇斗力,志气刚强,性格直爽,头戴雄鸡式的帽子,佩戴着公猪皮装饰的宝剑,曾经欺凌孔子。孔子用礼乐慢慢地诱导他,后来,子路穿着儒服,带着拜师的礼物,通过孔子学生的引荐,请求做孔子的学生。子路好勇,故问“强”。
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曰:“义之为上。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盗”。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后卫国发生内乱,卫出公出走,“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论语》里记录了一段子路与孔子的对话。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论语》中有记载,子路问道:如卫君有意等待先生来主政,先生对卫事将何从下手呀?孔子说:首先必该正名吧?子路说:先生真个迂到这样吗!这名又何从正呀!孔子说:真太粗野了,由呀!君子对于自己不知的事,该阙去不谈。若果名不正,便说来不顺。说不顺口的,做来便不成事。做不成事,便不能兴礼乐。礼乐不兴,单用刑罚,刑罚也必不能中肯。刑罚不中肯,民众将会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呀!因此君子定下名,必然要说得出口,说了必然要做得成事。君子对任何一句话,总求没有苟且就得了。
这就是孔子的正名说。孔子的意思,治理国家,建立一个秩序良好的社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实行他所说的“正名”。每个“名”都有一定的含义,这种含义就是此“名”所指的一类“实”事物的本质。反之,现实社会的“实”物都应当与其“名”的理想的本质相符,与“名”为它规定的含义相符。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作《中庸》之时,必然还没有一部字典,为我们解释“强”的意思,则本章的解释或可作为我们理解“强”的定义字典了。孟子在《孟子·梁惠王上》说:“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孟子用的“强”,与“弱”相对,距离本章“强”意不远。结合本章,“强”的意思大概有坚强、有力、强健、刚强等。
真正的强不在于体力,而在精神力量
孔子说,强有南方之强,又有北方之强,品德高尚的人所具有的、真正的强是这样的:第一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对我蛮横无礼也不报复。第二和顺而不随波逐流。第三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第四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
孔子解释的强,可以从《史记》《论语》中找到例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中记载:子路问如何处理政事,孔子说,自己先给百姓作出榜样,然后才能使百姓辛勤地劳作。子路请求进一步讲讲。孔子说,持久不懈怠。子路问:君子崇尚勇吗?孔子说,君子最崇尚的是义。君子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叛逆作乱。小人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做强盗。子路要听到什么道理,没有马上行动,只怕又听到别的道理。孔子说,只听单方面言辞就可以决断案子的,恐怕只有仲由吧!仲由崇尚勇敢超过我之所用,就不适用了。像仲由这种性情,不会得到善终。穿着用乱麻絮做的破旧袍子和穿着裘皮大衣的人站在一起而不认为羞愧的,恐怕只有仲由吧!仲由的学问好像登上了正厅,可是还没能进入内室。
子路“陵暴孔子”,用其强于孔子,然而孔子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子路,子路对孔子蛮横无礼也不报复,孔子是真强。强往往与勇联系,子路之勇,弟子无出其右,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孔子是说,在这世间,吾道是不能行的了。我想乘木筏,飘浮到海外去,算只子路一人会和我同行吧!子路听了大喜。孔子说,由呀!你真好勇过我,可惜我们没处去弄到这些木材啊!
当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时,孔子告之,君子最崇尚的是义。君子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叛逆作乱。小人只好勇而不崇尚义,就会做强盗。所以尚勇的前提是好义,“义者,宜也”,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的勇,可为真强勇。
君子之强并非只是力强,更重在精神之强。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三军之众,可把它元帅夺了。匹夫立志,谁也夺不成。但君子之强勇并非野蛮蛮干,徒逞匹夫之勇。
通过回答子路问强,孔子传达出自己对地缘政治和地缘文化的看法。《中庸》说明,真正的强不在于体力,而在精神力量。精神力量的强大体现为和而不流,体现为柔中有刚,体现为中庸之道,也就是坚持自己的信念不动摇,固守自己的高远志向和操守。孔子推崇君子之强,君子之强的核心就是坚守中庸之道,即便周围环境如何变化也决不中途放弃。这就是《中庸》之道,也是中庸之道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