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渤宁
“北直界有堕龙入村。其行重拙,入某绅家。其户仅可容躯,塞而入。家人尽奔。登楼哗噪,铳炮轰然。龙乃出。门外停贮潦水,浅不盈尺。龙入,转侧其中,身尽泥涂;极力腾跃,尺余辄堕。泥蟠三日,蝇集鳞甲。忽大雨,乃霹雳空而去”。
龙,作为一种图腾和信仰,是中国神话传说中地位尊贵、不同凡俗、具有超能力的上上仙物。《聊斋志异》却这样记叙龙陷浅水的困窘,“泥蟠三日,蝇集鳞甲”!污泥与蛆蝇,何其卑下肮脏,上上仙物,却不得不与之苟且三日,实在是无可奈何、狼狈尴尬之至。
蛟龙,蛆蝇,一个高洁,一个污浊,一个清明高尚,一个庸俗市侩,看似冰火两重、格格不入,似有天渊之别,似乎绝无可能发生交集。然而,世间的事,偏是蛟龙常被蛆蝇缠,缠得那样巧合,缠得那样“宿命”,好像是上天对清白高洁者清白高洁的质疑、嫉妒,乃至专门考验、戳破的调侃与作弄!
才子佳人原本何其圆满,婉约词再无出其右,“生当作人杰”的豪迈志向言犹在耳,和赵明诚“赌书泼茶”,如同天造地设一对的李清照,却偏偏“误嫁”了比奸商还龌龊猥琐的张汝舟。
人中翘楚、艺林奇葩,因“人言可畏”而香消玉殒的阮玲玉,偏偏遇上了浪荡玩世的张达民。
乃至虽为娼妓其身却犹如圣女君子其行的杜十娘,自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却偏偏找到的,是那个“三千两白银”就可以出卖爱人,出卖海誓山盟的李甲。
蛟龙常被蛆蝇缠,君子难逃小人算!何以如此?君子高洁,君子坦荡,君子善良;小人其心百窍,其口如蜜,其腹如剑。张汝舟、张达民、李甲之徒,皆此类也。小人惯以“爱你、重你、帮助你”为伎俩,实则以“谋你、愚你、算计你”为目标。那么,君子若是不幸“虎落平阳、龙陷浅滩”而遭遇小人,只能是被蒙蔽、被利用、被榨取,以至无法自拔的“完败”,就像一只温柔的羔羊被牢牢按在诡计多端的饿狼的爪下。至于《聊斋》里的那条龙,“忽大雨,乃霹雳空而去”的奇迹,我以为更多只是一种美好愿望和想象,真实的情况应该是:蝇集鳞甲,吸其血肉,贪得无厌,蛟龙不死,蝇集不止。
蛟龙常被蛆蝇缠,最好的办法是不落困境,因而不必与蛆蝇不幸相遇。可是,世事难测,命运难料,谁能保证一辈子从无霉运从不遇小人?因此,最现实的办法不是与小人彻底绝缘,不是像妙玉那样丢掉刘姥姥喝过的茶杯,而是像苏东坡一样,走到哪里就融入哪里,内心丝毫不改高洁,外貌却浑然与小人无异,如此与小人一般而非泾渭分明而非木秀于林,自然远离小人的眼红嘴馋心火烧了。君不见,妙玉以“洁癖”为高,可最终难免落得“欲洁何曾洁”的悲惨命运。而苏轼,被贬黄州惠州儋州,却无往而不自得其乐,自存其洁终于成其巍峨高大。
蛟龙常被蛆蝇缠,不妨收其头角,束其鳞甲,平庸其外貌,深藏其高洁,泯然如同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