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里收了萝卜,过不了多久就被冰雪覆盖,白茫茫、静阒阒,在冬天的阳光下任性地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只能依稀分辨出田埂和垄沟来,还有狗的杂乱蹄印和拾粪人零乱的脚步。
萝卜随意放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会发糠、干瘪甚至腐烂,需要窖藏。萝卜窖或在菜园里,或在自家的院子里。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各家的庭院相对宽敞,都不缺一块平米见方的地儿,我家的萝卜窖就在西边的院墙下。有的人家在菜园里挖窖储菜,也多是菜园离家近的地里,走出家门没几步,近便,省事儿。
挖地窖是父亲的活儿。冻僵的土地硬邦邦的,瓷实得很。父亲脱了棉袄,把能用的工具都使唤上了,铁锨、铁锹、洋镐,甚至还有他做木工用的铁锤、凿子、锛,况且父亲做事一贯的认真细致,甚至有点儿较真,做出的活儿和他打制的家具一样,钉铆对榫,严实合缝,既耐用,又美观,所以一上午下来,头上直冒热气。长大几岁后,也有过几次挖萝卜窖的经历,天寒地冻,的确不是件省劲儿的活儿。
完工的萝卜窖是长方体,深约1米、长宽1米多的坑,四壁铲得滑溜光净,像用纸折叠的一样。拿来几把干玉米秸,分成四份竖在萝卜窖的四个角落,作为以后挖萝卜时的识别记号。然后我和弟弟每人一个大篮子,把萝卜运到窖四周,父亲站在窖里把一枚枚萝卜排放整齐,每放一层就覆上一层细土,有时还掺杂一些沙子。
这沙子我们那儿可不缺,河堤上到处都是。窖里摆满了萝卜,再用土堆起一个土包。整个寒冬都可以吃到新鲜的萝卜,每到饭点儿就去窖里扒出来几颗。这活儿我们小孩子就能做,尽管窖顶上硬如石块的土层,要用铁锨用力刨,使劲磕,但打开表层,下面的就省劲儿多了。从小就会按照母亲的要求去扒萝卜,有时拔出来的萝卜还冒着热气,顶上长出几寸长的鲜嫩缨苗。
个大板正点儿的萝卜,会埋在地窖里,和白菜一起,搭配着一家人整个冬天的菜,炒着吃,炖着吃,有时生吃。个头小点儿的,懒得放进窖里占空的萝卜,是腌咸菜的好材质。
搓掉表皮上的土,削去萝卜缨、根须等,洗净了,切成段或片,放在一口大砂缸里,成把成把地往里放大盐粒。每家每户的房檐下,都有一口一人高的大砂缸,或常年敞着口,或斜顶着一个破旧的锅帽,或用一块木板盖着半个缸口。多半缸的水,浮着厚重的泡沫,黑白混杂,一年到头散发着齁咸腥臭的味道,像一块油腻腻的布帘子挂在眼前,进门出门都能碰到。几乎每天的每顿饭,母亲或者我们兄妹三人中的哪一个,都会端着碗走到大砂缸旁,探手进去,摸出一些腌好的萝卜,当然还有白菜帮、茄扭儿、香椿梗之类,冲洗一下就端到饭桌上。
除了腌咸菜,还用来烀臭豆子。现在咸菜还常见,包括在高档酒店里,臭豆子已和童年时光一起销声匿迹了。但记忆却愈发清晰,以至现在还清楚记得工序和细节——先把萝卜洗净,切成四方块儿,与泡好的黄豆搅在一起,盛在一口小砂缸里,里面放些盐、花椒、大料,用塑料纸封上口,外面缠上几道绳子,紧紧地密封起来。过段时间,豆子开始发酵,砂缸表面能看出一层黄绿色的霉斑。再过几天,解开绳子,揭开塑料纸,一股浓浓的臭味争先恐后挤出来,让人忍不住地皱眉头捂鼻子。吃起来却有一种很耐捉摸的味道,萝卜依然很脆,还带着一股豆香味,只是有些咸,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吃。漫长的冬天,餐桌都会摆上一盘臭豆子,别有一番味道。
可惜的是,村里的菜园早就没有了,吃一点儿青菜都需要出去买,更别说窖藏萝卜、腌咸菜和味道怪怪的臭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