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冬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来到面前,很优雅,似乎也暗藏些无法猜测的秘笈,萧然苍茫。
白蒙蒙的冬天,即使不下雪的日子,也难见红日白云。老天喜欢在寒冷的季节板面孔,给人冰酷无情的感觉。这时刻,尤其扯动人的怀想,让时间在心的树梢头,躬下身子,寻找根的命脉,寻找泥土下要拜谒的精魂。
冷凝的冬日,大地白灿灿的,这景象把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寒冬晕染得滴水成冰。不管是姑娘婆娘还是刚过门的新媳妇,身上一套套家织布做成的棉衣,或红或绿,或蓝或黑,一律的肥肥胖胖,看不出年轻身材的窈窕;头上四方的花条条、花格格布巾,折成三角,两根角角在下巴底打结勒住,或干脆将头巾的两角,向双颊反着别过去,脸蛋嘴和鼻子都遮掩住了。
寒冷时月,人自有一套抵御的办法。女人们除了这些,还会缝制棉套袖,一匝长,筒状,颜色各异,套在两手上,闲时双手互筒,横在胸前,和人说话时,不需要露出来,直接袖着手,一高一低抬一下,表示意思与情绪。人人只有从对方的眼神里,透视女人内心的风云变幻。
男人们一身黑,也有夹杂黑蓝色棉衣的。一眼扫过去,冬雾茫茫的天色下,觉不出颜色的差别。大腰裤是裸体穿进去的,都要打折的,家境好一点的,拿一条家织的线腰带勒住,很多爷们叔们哥们,用草绳当腰带,勒住那必须折的大腰宽腿棉裤。
不晓得大人们的心思,每见那些老少爷们宽宽大大,补着补丁的打折棉裤,就想,为何要把棉裤做得那么宽大,浪费又得受裤腿钻风的冻。
那时人们还不懂得搞开发,大自然的日子好过,冬天就是冬天,到处冷凝成霜,出一口气白涔涔,捂在嘴上的布巾都起了白霜。出门几十米远的人,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动。就是河岸上光秃秃的树干挑架的蓬蓬鸟窝,也比那些季节色气深重好多,连鸟儿的叫声都湿潮湿潮的,一散下来,直往人的身上黏。
河道冰封了昔日的欢快,像盖上了一条玻璃被,成为孩儿们玩耍的天堂。
“嗤——”一声,一双双露出脚趾,还有压根就少了后半截的破烂棉鞋,在冰面上滑过来,“嗤——”一声又滑过去,有的是单人斜着身子自个滑,自得其乐,有的俩人合作,一蹲一站拉住伙伴的双手,一边后退,一边连滑带扯。两人搭伴的,是有距离规定的,从这边的大柳树开始,到那头的歪脖榆树跟前算一趟,返回时要倒换过来,谁都能享受一下被人拉着滑冰的快活。“啪嗤”一声,有孩儿摔倒了,满河道爆飞起嘻嘻呵呵的大笑,惊得岸边树林的鸟们“噗噜噜”起来又落下,灰灰白白的稀屎星星点点地洒在冰面,也有洒在孩儿们头上的。
天然的从容自若,是人与自然最美的和谐交融日子。人是冬季的恋歌,冬是人收藏闲适与快活的佳节。
因为冬的到来,一年的农歇在漫长的土地睡眠中。夜长昼短,家家户户响起纺车织布机的歌声,像童谣,讲述着古老,话说着今朝。“嗡嗡嗡”“哐哐哐”,旋转的纺车,飞舞的梭子,一根根雪白的棉线,在老妪、在新人脚手并用的经纬中,纺出了一家人的生活,织出了男女老幼的岁月,牵连着华夏西北方的民俗村情,纺织得绵绵长长,锦绣了亘古不衰的因缘。
火柴是冷冬的天使,一盒带着千家万户温暖的火柴,一发声就令人震撼,令天地动容。
“嚓——”,轻轻一划,丝丝心动。红红的头头,划出的印痕,散发一缕让人亲切的火药味。儿时从这种味道里品尝先祖的智慧,不由自主的膜拜在心底冉冉腾起。岁月积蓄了新的气象,沉淀出了时光的底蕴。
爷辈叔辈们,是用火柴最多的人。他们人人一杆旱烟锅,无论是大雪漫天飞舞的清晨,还是雾罩河山的傍晚,烟锅的一明一暗,恰似漫长冬季希望的火种,点亮了一户烟火人家的世事,点亮了一座村落绵延不息的路。
“嚓——”地一声响,一根火柴划拉出红艳艳的日子,高过了所有行道的江湖;“嚓——”地一道光闪,火的优美线条,舞出人生对根的追寻;“嚓——”地一抹亮堂,像灯塔照得来时与去时,在那一转瞬现出着奇迹。
“嚓——”这是隆冬时月里,男人们一天数次划火柴的动作,这个潇洒优美的姿势,定格在光阴的故事里,变得格外暖心。
“嚓——”的一声,将生命的前世后来,都映照成一道道的光华,在火药味沁人心脾的亲切中,礼成一家家顶天立地的誓言。
红红圆头的火柴棒,好似人间烟火的圣者,能点燃一家温暖的热炕头,也能点燃全家老少的憧憬。一根火柴棒,如春风吹遍了山川,吹遍了大河两岸的花花草草,好多典故都在这“嚓嚓嚓”的划拉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让低处的繁多事物插上了飞去高处的翅膀。
“嚓——”,这一声,烟火红透了所有生命的日子,即便寒冬腊月天,这划动足够叫醒冬眠的生物,于是,一朵野腊梅“吃吃”地乐了,黄亮亮的花瓣绸缎一样颤抖着一个季节的梦,照得尘世苦难禁不住破涕而笑。
火柴的大度像弥勒佛,燃烧自己,照亮凡俗间每一家的灶台;点燃的柴草,火苗“呀呀”地笑,火柴就成了火苗,暖热全家老少人的脸泛起红色。火柴就是人们嘴里说不完的地老天荒,也是大家伙儿刨进口腔里香喷喷的玉米粥,也跟着一声饱嗝,体态安详,稳健的牛一般,开始反刍昔日的经往……
旱烟锅的春秋大梦,是从一根火柴划亮的晨曦中清醒,是在火药味的熏染下开创未来的新光景。
火柴,划出了向善与大美的灿烂,地上的草木也有了被尊重的意蕴。文化的传承,从火柴划开的殷红景色中晕开,渲染得秦岭南北的烟霞人家,升腾起自强不息的精神劲头。
火柴“嚓”地一声划过,生命因此而升华。万般生民有了活着的重大意义,人类因为星点的火而繁衍生息,世代接力。
无论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以怎样的姿势跋山涉水,让我心心念念的,还是童年冬季,那一根带着仙气,心装悲悯情怀的火柴。
一根红头木身的火柴,跟随着我的年月,温暖了我的时光,温暖着每一步行进的脚窝。
和每年的冬天一样,那根记忆深处的红头火柴,依旧守候在今年寒冷的季节,等待风中一片怒放散香的腊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