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路上,总有浓郁而略带微苦的香气,和风吹过,令人陶醉。“客里不知春事晚,举头惊见楝花香”,原来是楝花开了。经常路过的红星西路,两旁竟然密布着楝子树,我竟然没有发现。
忽然想起老家村头那棵苦楝树。“小满三朝楝子风”,檐角铜铃轻响时,老楝树便抖开一袭紫烟罗。它此刻该缀满淡紫碎花了吧?那些细密如星子的花朵,肯定在暮春的微风里酝酿着清苦的芬芳,如同我年少时的总想逃离。“朵朵花开淡墨痕”“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太多的诗句,太多的赞美。
梅兰竹菊是书页里的墨香,苦楝却是浸着汗水的粗陶碗。40年前的谷雨前后,苦楝花总在耕牛的喘息中悄然绽放。那时总嫌它开得寒酸,碎米似的花朵聚成团,远不及城里表姐家阳台上月季的娇艳。更恼人的是,楝枣落地时溅起的泥浆,总会弄脏我抄着《唐诗三百首》的作业本。
童年的粪箕子里总躺着楝花的魂魄,母亲说这是能救命的树。她将楝枣捣碎泡水,在夏夜里给我们涂满手脚驱蚊。苦涩的药汁渗进指甲缝,混着油灯下的翻书声,竟成了记忆里最清晰的夏夜滋味。父亲在楝木窗框上刻着我的身高线,年轮般的刻痕里,藏着他不善言说的企望。
临升入中专那年的清明,我在苦楝树下埋了心爱的橡皮。细雨打湿的楝花落在肩头,像无数淡紫色的眼睛。爷爷提着楝木马扎走来说:“你闻这苦香,像不像油墨味?”他粗糙的手指划过树皮皴裂的纹路,“城里人拿它做雕版,苦楝木印的书,千年虫蚁不蛀。”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我讨厌的苦楝树,还这么有用。接下来备考的夏夜里,我总在昏暗的灯光或烛光下摆弄几粒楝枣。窗外的苦楝枝叶,在风中画出倔强的剪影,仿佛父亲佝偻着背,在田埂上写下的犁痕。
当我终于站在城市中学的讲台上,那里的花朵五颜六色,我却总在姹紫嫣红里寻找那抹淡紫。一天读到《诗经》里的“山有栲,隰有杻”,班会课跟学生讲《本草纲目》载楝实“味苦寒,无毒”,讲农家的楝木水车如何转动千年麦浪。
讲台下眼睛亮起来,像暮春清晨缀满露珠的楝花。四月黄昏,总见年轻父母抱着孩童辨认花叶,无人机航拍的花海视频在朋友圈流转。
家乡的老屋早拆了,村头那棵苦楝依然在。清明回乡,见孩子们在树下捡楝枣当弹珠。树皮上依稀可辨我18岁刻的“忍”“韧”二字,经年风雨已化作苍苔覆盖的皱纹。
树冠如伞,筛落的光斑里浮动着30多年光阴。忽然懂得苦楝的奢侈,它把芬芳酿在苦涩里,将华裳裁作星点碎花。不争桃李的灼灼其华,却在蝉鸣初起时,为汗流浃背的农人撑起半亩阴凉。就像我那些扎根乡野的同行,在曾经漏雨的校舍里,托举起千万个飞翔的梦。
此刻站在城市的苦楝树下,我望见新的教学楼正拔地而起。钢筋丛林里,忽然感觉这两排苦楝树是那么的伟岸、挺拔。春风拂过,淡紫的花雾与琅琅书声缠绕升腾,那不正是亿万棵苦楝,在神州大地默默生长的模样?细碎的芬芳编织春天厚重的底色,低调却奢华。
远处工地传来打桩机的轰鸣,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掠过苦楝树梢时,抖落的羽毛与楝花齐飞,在四月的阳光里化作漫天星辰。或许再过20年,这些倔强的紫云,将在更多角落扎根,在每双仰望枝头的眼睛里,落下温柔的新雪。
①盛开的苦楝花②往季的楝子(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