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8日
第04版:

流动的食事节气志

周游

小满时节,天地初盈未满。晨露未晞的田埂上,荠麦翻涌着青浪。江南的菱塘浮起铜钱大小的圆叶,北方的麦穗刚刚灌浆。恰是这般将满未满的微妙时刻,先民以舌尖丈量节气,在银鱼跃波的涟漪里,在苦菜摇曳的茎叶间,在莼羹氤氲的热气中,在蒜香穿堂的辛烈里,藏着一部流动的食事节气志。

小满治银鱼。当运河解冻的春水漫过蛤山石罅,渤海湾的银鱼便衔着冰碴溯流而上。这种通体莹澈的精灵,古称“王余鱼”。《博物志》载其乃吴王食脍所化,纤柔如玉簪的身躯里,竟藏着让文人墨客倾倒千年的风雅。

徐渭《托王老买瓦窑头银鱼》诗云:“宝坻银鱼天下闻,瓦窑青脊始闻君。”明代宝坻银鱼厂的中官,必在霜降后携黄罗伞盖临水督捕。渔民撒开细若蛛丝的密网,但见银涛翻涌处,千万尾冰魄在日光中折射虹彩,恰似高承埏《食银鱼》中“一束冰篸出水痕”的绝色。

这般珍物若以重油猛火相待,反倒唐突了天地灵秀。江南老饕深谙此道,取太湖活水养净银鱼,与嫩豆腐同置青瓷碗中,隔水清蒸。待雾气缭绕时揭盖,但见银鱼如冰绡沉浮,豆腐似凝脂颤动,撒两粒碧青的莳萝,便是小满最清润的注脚。

小满苦菜秀。麦田边的苦菜,总在此时擎起金黄冠冕。据《礼记·月令》记载:“孟夏之月,王瓜生,苦菜秀。”李时珍《本草纲目》解说:“苦菜,即苦荬也,家栽者呼为苦苣,实乃一物。”元稹在《咏廿四气诗·小满四月中》诘问“独秀也何为”时,或许正见农妇背着竹篓,在龟裂的陇亩间采摘带露的苦荬。

宋人将苦菜请进瓦盆,竟育出别样风致。黄庭坚以苦菜烩黄鸡,晁补之将苦菜拌黄瓜,叶适笔下《后端午行》“夸甘肥”的苦菜,早褪去充饥的苦涩,化作案头清供。

而今江南食肆,取初绽的苦菜嫩芽,焯水后拌入核桃碎与蜂蜜,苦寒回甘的滋味,恰似小满时节半阴半晴的天光。老茶客更以苦菜晒制茶饮,沸水冲开时,朵朵金花在琉璃盏中舒展,恍惚重现毛滂“苦菜日夜花”的禅意。

小满吃莼羹。“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波,最动人的涟漪莫过于莼菜初卷的嫩叶。这种被西晋张翰魂牵梦萦的水葵,在小满时节舒展成铜钱大小的碧玉盘。采莼人须乘月牙船,以指甲轻掐叶背绒毛,稍沾铁器则色黯味腥,这般精妙手法,恰合了莼菜“水精魂”的雅号。

莼羹之妙,尽在“滑”字。取鸡脯熬制清汤,莼菜入锅不过三沸,翡翠般的叶鞘裹着琼脂般的胶质,滑过喉间时仿若吞下一泓春水。苏州船娘另有秘法:将莼菜与银鱼同烩,佐以姜末香醋,琥珀色的羹汤里,银鱼似游龙戏珠,莼叶若绿云出岫。这般至味,莫说张翰弃官,便是东坡居士见此,怕也要吟出“不辞长作莼乡人”的新句。

小满多吃蒜。当麦浪泛起第一抹金黄,青蒜的辛香便漫过家家檐角。彭孙贻《帝京十二咏·蒜诗》“捣泥或乞酰”的市井烟火,在小满时节化作案头必备的养生符码。新掘的蒜头尚沾着潮土,剥开素纱般的鳞衣,玉白的蒜瓣脆生生裂开,迸出硫化物特有的锐利芬芳。

北人擅以糖醋腌渍翡翠蒜,碧玉色的蒜瓣浸在琥珀汁液里,酸甜中裹着隐隐的辛辣,佐一碗过水面,便是消夏妙物。江南厨娘则爱取蒜薹尖配伍,或与腊肉同炒,让琥珀色的油脂浸润翡翠薹管;或焯水凉拌,淋上麻油香醋,成就一碟醒脾的翡翠簪。最妙是皖南的蒜烧鳝段,紫皮蒜在陶钵里煸出金边,与划成玉带的鳝鱼共焖,蒜香渗入鳝肉肌理,正是民谚里“小满动三车”时补充元气的至味。

小满的食案,是中国人在《孝经·诸侯》对“满而不盈”的哲学诠释。银鱼的清、苦菜的甘、莼羹的滑、新蒜的辛,调和成恰到好处的平衡。当窗外的麦穗仍在灌浆,案头的时鲜已悄然完成对身心的滋养。这或许正是先民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在将满未满之时品味留白,方能在盛夏来临前,贮足从容应对炎暑的智慧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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