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最好的一位弟兄,名字叫闫二祥。二祥是他的小名,但学名或者说是大名,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比我长一岁。
隐约记得七八岁时,大人们说县里要给村里派一位乡村医生。于是,村上老老少少都很兴奋地期待着。
那应该是在春末,因为我记得刚褪下棉衣换上夹袄。那天上午,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村头的场里玩,看到村支书在前领路,后面跟着一辆地排车进村。驾辕子的是个中年男子,车上前面装着锅碗瓢盆和行李,后面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旁扶着车子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和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其中那个年龄小一点的男孩,与我个头年龄差不多。他们是祖孙三代一家人。
车子行到了场边,村支书朝我们一声吆喝:快过来帮忙推车!我们村坐落在两山的怀抱中,大部分房屋建在半山坡上,进村就得爬坡。于是一窝蜂跑过去围住车帮,撅起屁股就推车,还有没捞着摸车帮的,就跟在后面走。这样,车就快多了。那位中年女人笑滋滋地夸赞:这帮小将还怪管用呢!
我扶住车帮的地方,就紧挨着那个和我差不多的男孩,他时不时地侧过脸冲我笑笑。到了村里街中心的一处空院落,车停下了,那里是他们的住所。那个中年男子就是上面派来的乡村医生,姓闫。这院落就成了村卫生所。
帮忙卸完车上的东西,那位中年女人抱出个很好看的铁皮盒,掏出糖块来给我们散发,我们都忸怩着不好意思接。那位和我差不多的男孩,从妈妈那里要过几块,先塞给我一块,然后分发给其他伙伴们,说着:吃吧。其实,看见糖果的那会儿,我们口水都出来了。
我知道了那个男孩叫二祥,自此相识。慢慢的,没看出二祥城里孩子的傲气,这群伙伴们就接纳了他,捉迷藏、斗拐、掏鸟窝都喊他参加。他有了新玩具或小人书,也都想着我们。
有一天,他用给病人打吊针用的皮管和针头做了个喷水器,到我家里给我看,注满水一喷,水喷出好远。我羡慕得不得了,他倒是很慷慨:想玩,你就留下玩几天!
后来,他又用自行车链节做了把火柴枪,按上一根火柴,扣动扳机,枪就“啪”地响了。这可真叫开了眼啦!他让我留下玩玩。我趁家人不注意,只偷偷在灶台上取了两根火柴试打了两枪,剩下的时间只是别在腰里,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二分钱一盒的火柴,哪里弄钱买呢?!
我和二祥越来越好,是在第二年的夏天。那时,我屁股上长满了火疖子,治疗就是用晒热的暄土往上捂。二祥知道了,就拽我去他爸爸那里。他爸说,打消炎针最管,可针剂奇缺,也只能给我涂上紫药水。这样我也觉得皮肤干爽了好多,疼痛也减轻了。大人们整天忙庄稼活,顾不上我,我自己又不好意思去卫生所,总是二祥来喊我去抹药水。
那是个炎热的正午,大人们吃过饭打盹歇会儿。在家怕扰了他们睡觉,就拿着套竿出去捉蠽蟟。转悠了半天,才寻摸到半山坡一棵碗口粗的椿树。上面的蠽蟟子特别多,落在枝条上欢叫着。
我把竹竿别在后腰,悄悄爬上去,一手攀住树杈,一手取下套竿,就在两手摆弄套圈的当儿,我哧溜一下顺着树干滑下来,蹾在满是碎石的地上,钻心的疼痛中,我失去了知觉。是我堂哥从山后翻地瓜秧回来,发现了背我来到卫生所,我才醒来。
闫大夫褪下我已成血衣的裤衩,擦拭消毒完了,用药捻子往已成孔洞的伤口里按,剧痛令我嚎叫。二祥过来攥住我的手:忍住,忍住!这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没几天竟结痂好了,我又可以和二祥蹦跳着上山下坡到处疯了。
可就在那年的深秋,闫大夫却被招回城,一家人也随着搬迁走了。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要准备睡觉了,二祥急急地来喊我出去,告诉我他们一家要搬走了。我听后竟不知说什么,眼泪却在眼里打转转直想流出来。他一把揽住我的肩,问我愿不愿意做拜把子兄弟?我虽然只懵懂他的意思,但还是使劲点了点头。
他猛地拍了我两下:那好!他让我稍等,折身跑回家,取来一桄麻绳和系着的盐水瓶,拉起我就跑到村外一口井旁。按着他的示意,我们先堆起一堆土,找来三根树枝条,插在上面。他娴熟地把麻绳放到井里汲上一瓶水来,走到刚堆起的土堆前,拉我一起跪下。
他报上他自己和我的名字说:老天爷见证,今天我哥俩结拜为兄弟,磕头为证。然后我们一起磕下三个头。他说从今天起,他就是哥哥,我为弟弟。我默许地点了点头。
他提过瓶子,先在土堆前浇了浇水,然后自己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半瓶,递给我说:以水当酒,喝下去,我们就是一生的兄弟!我接过,毫不含糊地把剩下的半瓶水灌进肚里。虽然凉水进肚,感到透心的凉,但却觉得身上长了豪气。
返回到了街心,我们不得不分手。他说他到了县城就回来找我。我期许着点头。他目送着我一直到家。我回头看皎洁月光下站立的他,显得非常魁梧。
次日清晨,我惺忪着眼爬起来,就跑向卫生所,看到的是人去院空,我这才真的伤感起来。
在期盼中一天天熬过,始终没见到二祥的踪影。他大概是摸不着来村的路了。而我想去县城找他,可不知他家住哪里呀。直到我离开家去姥姥村上学,也没能与二祥会上一面。
转眼间,我已转学返回原籍上了初中。在一天放学途中,遇见本村两个女人赶集拉呱,说着偶遇闫嫂的事。我们村没有闫姓的呀,这让我猜测与联想。于是上前搭讪。她们说的闫嫂,就是闫大夫的家属!
我喜出望外,进一步打听他们的住处。一个说好像是什么学校,另一个补充说是两个字的什么校。说着,两人又都自我嘲笑起来:看俺这没文化人的记性,扭头就忘!
我跟着着急揣测:是不是党校?她俩同时“哎”了声:对了,就是党校!我屁颠着飞奔回到家……熬到了星期天,我独自进城,一路打听着终于摸到了党校门口,恰遇两位戴着老花镜下棋的人。听我说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又摇头:这里光有老师,没有大夫。我蔫蔫地返回。
两年后,我进了高中。偶听家在县城里的同学闲聊提到“闫祥子”这个名字,我追问“闫祥子”的详情,他们没有给出让我满意的回答。
忽有一日课间活动,一位同班同学指着另一位正在操场边漫不经心散步的陌生同学说:他就是闫祥子。我立马仔细打量他,中等身材,体格健硕,平头,漫圆脸,皮肤幽亮……我极力搜寻出记忆中的闫二祥,却怎么也检索不出重合的影像来。
可是,就在他转身正面向我的一瞬间,他眼神、眉宇间透射出的无以名状的感应,像电流一般击中了我。我当即断定,他就是闫二祥!
我既惊且喜!正当我迟疑、踌躇间,上课的铃声响了,我们各自奔进教室。不承想到,这样一次谋面,竟然是我们的诀别!
以下的课,我几乎没听进去,满脑子里就是“闫二祥”“闫祥子”。我疑惑:他进城后为何不去找我?难道忘记了曾经与我的结拜?可如果我主动去找到他,他若不认我这个拜把子兄弟,岂不是难堪?!难以释怀了几天,我还是让自己的心境淡定下来,继续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中,迎战高考,进入了大学……
此后我结交过不少情趣相投、心心相印,甚至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但都因我对拜把子心有芥蒂而未结拜。能真诚相交者,历经风雨仍终归是好友,不在于拜与不拜那种形式。
已近不惑之年的一次返乡,偶然听到邻居提起我们县里有位大名鼎鼎的闫律师。有意无意打听,闫律师就是闫二祥。我内心涌起莫名的荣耀,五音不全的我,嘴里不由地哼起了《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曲子。
也曾多次的犹豫,既然来到了老家,何不开车拐个弯去县城拜会二祥呢?但始终,都没鼓起这个勇气。
又是若干年后的返乡,听人们议论一起车祸,竟然是闫律师出事了!
我急向县城里的同学打问,真的是闫二祥在办案途中罹难。事发任城至嘉祥路段火头湾附近。我怅然若失,不禁潸然泪下。
自此,我开车路过火头湾,均减速,鸣笛,致哀。
■毛毛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