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木匠,而且在济宁城南方圆几十里还是个颇有名气的木匠。有人提起孙井的田木匠,以前说的是我爷爷,后来说的是我父亲了。
爷爷有一手箍桶的绝活儿,很少做木工、打家具。父亲高小毕业就跟着爷爷学箍桶,后来爷爷去市里当了工人,父亲就带着二叔干。一条扁担挑着箍桶的家什儿和铺盖卷儿,一把钉锤,一根铁凿,撑起了我们这个家。我们兄妹三人,度过了清贫但很快乐的童年。
父亲有很多的木工器具,锤、斧、锯、锛、凿、刨子……每种都有好几个。无论是住在最初的土屋里,还是后来盖的4间砖房,父亲都要搭建一间屋存放他的工具,哪怕是简陋狭窄一些。父亲有一个木头箱子,上下好几层,每个地方都正好摆放一件工具。
墙上挂得最多的是各种锯,其中大锯有一人多高,从屋顶直垂到地面。那些年要锯开一根大木头,就在院子里立好,然后把一张木板绑在木头中间靠上,他站在木板上,母亲站在地上,一拉一扯地拉大锯。那锯末随着锯片从木头缝里撒出来,堆积在地面,能掩盖住脚面。即使是冬天,拉大锯也只穿一件单衣,头顶冒着热气。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从我记事时,他每天就是默默地做活。外面有活儿就在外奔波,没活儿了就在家务农,抽空打制一些桌椅板凳,还有常用的农具,镰把、撒耙、筢等,做得多了,就堆在他的小屋里,有时母亲就拉着去卖。
父亲只会做,买卖可不在行。母亲常说父亲最难的就是买和卖,没见过他买过东西,更别说卖了,连吸的烟都是母亲给买。母亲总是在父亲的烟快要吸完的时候,去村里代销点及时买来两盒或一条,放在卧室的抽屉里,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
后来,木桶木盆逐渐被塑料、铁质用品代替了,父亲开始琢磨着做一些家具或木质的农具。很多的家具和农具,他看上几眼就能做出来,我们家里摆的、用的,只要是木头的,几乎都是父亲的作品,耙田的耙,洗衣的搓板,甚至还有打稻机,也是他用木头打制出来的,比买来的更轻省、更好用。大姨姐的嫁妆,也是父亲打制的一套衣橱、梳妆台、洗脸架,虽然款式老了些,但是有模有样,刷上油漆,跟大商场里买的没什么不同。
越来越多的家具厂,越来越新颖美观的家具,把农村的木匠一步步推向窘境,父亲的木工活儿越来越少了。他和村里其他的劳力一样去了建筑工地,只是他在工地上还是干木工。
父亲做活一贯认真仔细,而且好琢磨,会看图纸,在工地上他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师儿”。也正是因为这股子好琢磨、又肯干的劲儿,他有过几次成为正式工人的机会。
爷爷工作的一个机关单位,还有一个效益不错的化肥厂,都提出让他留下来接班儿,或者转成正式工,但当时或者因为工资,或者因为家里的事情,都一一错过了。他辗转于建筑工地,直到干不动了,我和弟弟也多次劝阻,他才回到家里。20多年里,和他一起的,甚至他的徒弟都独立包工地了,但他一直跟着别人干,领着几个人干木工。
曾经有过几次,也试着承包过工地的木工活儿,很认真地记工、算钱,但最后算算也没多挣多少,遇到工地拖欠,还要把家里的钱拿出来发工资,至今还有几笔账要不回来,但是他却和手下几个木工算得清清亮亮,从不欠人家一分。
几十年如一日,因为常年手抡铁斧凿眼,左手臂需握住铁凿向内微弯,日积月累的一震一颤中,他的左手臂已经骨骼变形,伸不直了。平时虽不妨碍,但如果稍稍用力拉直一下,就会疼痛难忍。
骑着一辆旧单车每天早出晚归,与年轻人一样在工地上忙碌,挣钱养家糊口,他过早地衰老了。而正是父亲一天天的奔波中,我从一所学校迈进另一所学校,从一座城市走进另一座城市,去读书学习,直至在外工作。
记得在济南上学时,学校后面有一座山,是一处有名的景区。没课的时候,常和同学找个不用买票的豁口,去山上逍遥。
一个明媚的冬日,在半山腰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里,竟然发现了一座鲁班祠。我停了下来,满怀崇敬地瞻仰那尊“木匠之祖”的雕塑。我想跪倒在他的面前,尽我最大最深的虔诚,为我的父亲许下一个心愿,或者还一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