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梦回姥姥家的小院,阳光下四四方方的院子,泥坯方块垒砌的墙,半砖半泥盖起的5间瓦屋,似乎残砖断瓦不复从前。院子里种满槐树,绿树浓荫间,偶尔传来几声鸡鸣犬吠。此刻,时光静止,阳光正好,槐花飘香。
我从记事就住在姥姥家。姥姥是无锡江阴人,解放前逃难嫁到北方。据说那位青年在姥姥家镇上当兵,与姥姥相识。后姥姥家遭遇变故,父母双亡家境衰败,逃难到北方,找到已回老家的那位青年而结婚。安定下来,相继生了3个女儿。
多年的北方生活,使姥姥慢慢变成了地道的北方人。
儿时印象里的姥姥,50多岁,没有裹脚,识字,瘦瘦弱弱。农家清贫,3个女儿结婚后,孩子们陆续抱到姥姥家养育。姐姐、我、姨妹妹们相继在她身边长大。我到姥姥身边的时候有6个月大,据说难喂养,只能喂食清汤,条件艰苦,营养不足,据说我1岁多了头还抬不起来。
每个人都应该有生命的原乡。我生命的第一声啼号、第一行脚印,痛苦与快乐、成长与认知,都源自于姥姥家的那个村庄。虽说日子清贫,但姥姥相继抚育襁褓里的我们长大,给了我们最美好的童年,以及温暖的避风港。
姥姥家西边有条河,水不深,清澈见底。记忆里四五岁的样子,跟姥姥在河边路上晒粮食,晒干装完,姥姥总把我领到小河旁,洗洗弄脏的小手小脸。清澈的河水下,小鱼悠闲地游弋,仿佛伸手就能触碰。
姥姥做完饭,拣几个红薯放入锅底。坑里的余烬慢慢把红薯煨熟,姥姥将红薯刨出来弄干净,递给身后眼巴巴张望的我和两个姨妹妹。或拿一把红小豆,洗净加水放入搪瓷缸里,盖上盖子放在余灰里,一两个小时,豆汤变红而浓稠,喝一口微甜,红小豆软软糯糯。
春末夏初,满院子洋槐开花,一嘟噜一嘟噜的很嫩,雪白雪白的,散着香气。用长竹竿去采,和面一起蒸着吃,用蒜和醋一拌,就是一盘好菜。
还有腊月盼年的滋味,火红的春联,鞭炮炸响的味道,弥漫着的炸丸子、炸酥肉、炸藕夹的香气;除夕之夜,手提小红灯笼,结伴玩耍,也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那土生土长的味道,漂浮在脑海里。梦和记忆里,还有跟着姥姥下地拾棉花,在地里吃到此生最甜的月饼,还有放学时望见大门口的姥姥翘首以盼的身影……
蒋勋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除了生离,就是死别。这个世界上,再亲的人,也只能陪你走一程。我读初三那年的大年初九,久病卧床的姥姥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和姐姐那年都考上学了,而这个喜讯,姥姥已不能知道了。
常想,生于南方的姥姥一直身体不好,严厉的婆婆不待见生了3个女孩的她,又吃不饱穿不暖,她是如何支撑下来;常想,出身富贵的姥姥遭遇了怎样的变故,亲人相继离世,生者一路逃难,忍受了凄风苦雨的她如何面对;常想,她如何学会北方的农活,习惯了北方的水土与人情,以及旧时恶劣的生存环境的?
每闲下来,总想象姥姥活到现在的样子,回忆她温暖的怀抱,纳闷瘦弱的她如何庇佑我们姊妹几个长大,又默默地走完她朴素、坚韧的一生。
安静的小院里,是挺拔的槐树。微风里,阳光下,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个又一个清晨与黄昏。这个农家小院里,生活过一个至柔至刚的女人和生长于斯的女儿们。
此时,月上中天,一弯新月如钩。月光清凉如水,树影婆娑如梦。在月华与灯晕的风光里,不动声色地观照着人世熙攘与番昌。虔诚谦恭之礼,敬厚德大地,敬大地一样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