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小毛
31年前,1988年,我在县城读初三,家与学校两点的长度,一天需往返四趟。没有脚踏车的我连快走带小跑,一趟下来至少三四十分钟。
5月枇杷满树金的一天,中午放学我赶到家,早已饥肠辘辘、肚子罢工,我盛起饭便吃,一股独有的肉味的鲜香直冲鼻腔。我情不自禁耸耸了鼻,深吸了两口,就像猎狗嗅到了猎物,刺激得舌生津液。原来八仙桌上难得一见地摆着一盘精美的米粉蒸肉,正袅娜地摇摆着雾气,妖娆地望着我。对于正长身体的我,充满了无以言说的诱惑。我毫不犹豫地夹了一块就往嘴里塞。恰巧被上菜的母亲看见了,她瞪了我一眼,眼神阴郁,却透着威严,幽幽地说:“今天屋里供师傅,师傅都还没吃呢!”对了,那年二哥造房子,每天雇了木匠、石匠等手艺师傅做工,一日三餐要供饭。幸好当时无人,要不然少年老成的我早已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趴下钻地缝去了。我默默地咀嚼着,想吐回来可晚了,速度却明显慢下来,分明是难以下咽,眼眶里蓄满了一汪湖水,差点喷泄而出。心里头泛起的是憋屈和心酸。
不就是一块肉么?
但母亲的眼神和语气令我羞赧和自责。那会儿举全家之力帮二哥做房,天天要供请师傅。家中人口多,经济也拮据,在吃穿方面能省一块(钱)是一块。其实乡间手艺人也有自己的行内规矩,譬如东家管饭,为东家节省计,绝不会放大了嘴吃,一顿也只吃一两块而已,才不会断了自己的活路。这还要看东家的热情,肉夹来夹去,师傅才肯应承下来。那时作兴东家为师傅夹菜(肉),师傅推辞的做法,方显东家的客气,师傅的体谅。
一般家庭,桌上倘若有肉,便是好菜,故而有“无肉不成席”之说。要是能隔三岔五吃上了肉,你便是过上了超过众人的好日子,值得艳羡。通常民间乡村办大事(婚丧嫁娶之类)招待客人,肉是首选食材,人们可着劲儿拿肉当原料,变幻花样做各种各样的菜谱,米粉蒸肉、红烧肉、狮子头、芋头蒸肉、肉丸汤等,叫客人吃得嘴角流油脸上泛着红色的光泽,人家夸你舍得大本,办得风光,主人觉得脸上才有体面,做人才有荣光。
三天两头如能吃到肉,成了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一件奢侈的事情,简直难以想象。
后来我读了本地的中专。在学校里每月有定量的饭菜票供应给学生,算是国家的一种优惠政策吧。可思忖家里的生活境况,一星期我也难得吃上一餐肉。食堂的蔬菜大多五毛钱一碗,青菜、萝卜、豆干、西红柿、包菜、土豆等让你吃得寡淡无味,心生厌烦。当然学校并不是顿顿都有荤菜,也是换着花样让人觉得肉稀奇。物以稀为贵嘛。鱼肉之类荤菜都要一块钱,吃一餐等于用了两餐的钱,我真是舍不得。食堂窗口里飘出的红烧肉、米粉肉、萝卜炖肉的香气,直冲鼻孔,让我的喉结上下不停地蠕动。我是强忍着舌尖的欲望,味蕾的贫乏,想着家里劳苦的父母,没有理由呈一时口腹之快,总是默默端着素食白饭,决绝地走开。
学生时代,对肉心心念念牵牵挂挂,肉就是美味佳肴,肉就是山珍海味!
90年代初,我参加了工作。每月一百余元的工资统统上交家里,由母亲保管代存。我是听话的男儿,一分不落交给母亲。农忙双抢同样要帮家里干农活。双抢是件重体力活儿,消耗大。隔不了几天,母亲在灶边看见锅底的油亮泯灭殆尽,灰暗无光,便会自言自语地说:“明天要剁几斤肉吃喽!”第二天早上,准会看见父亲悠哉游哉地从村口屠倌师傅那里吊着几斤肉回来。肉用稻杆绑着,连头年干枯的稻杆都泛着亮亮的油光,比早先人们的脸色还光可鉴人。以前是十天半月难得碰荦腥,后来是隔几天想吃就吃,人的脸上满面红光,不像从前重活干得多,荤腥吃得少,整个看起来灰头土脸。
进入新世纪,而立之年的我成家立业。于是按照乡间传统规矩要分门立户,和父母分开居住生活。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靠天靠地靠祖宗,不算是好汉。这是古人的教谕。四口之家,饭桌上的三餐,吃什么已不是问题,肉不过是主打。村口天天有卖肉的,要想吃得精细,可到不远处的菜市场,五花肉、精肉、肥肉、里脊肉、排骨、砧骨等,想吃哪个品种,随你挑任你选。只怕你吃不下,没有买不到,哪有吃不起?天天有肉,餐餐有肉,猪肉就和平常菜蔬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餐桌上。甚至有的时鲜菜蔬比猪肉还贵,让人意想不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代在向前,社会在发展。人们的饮食目标已从吃饱吃好,向绿色环保、健康养生迈进。餐桌上的肉早已不再是人们眼中的奇珍,而是和其他菜蔬一样,只是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再也不必遮遮掩掩,奉之如宝,人们更愿意多吃新鲜蔬菜,而对于肉类只是选择性地有节制地吃,再也不会为吃不到肉而伤心愁闷了。从想吃不得,到有肉少吃,由此折射出社会的大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