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诗人、词人陆游，有过一首很有名的词作《钗头凤·红酥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众所周知，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词。

据说，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这样的：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姓士族的一个大家闺秀唐氏，一说唐氏就是陆游的表妹唐琬。结婚以后，他俩“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而陆母恐陆游儿女情长，荒疏功业，时迁怒唐琬，责骂不已。不到3年，棒打鸳鸯。最初陆游暗想雪藏唐氏，但陆母当下给儿子另娶王氏成妻，二人终于在母命难违的逼迫下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音讯全无。

陆游既畏惧母亲的封建礼法，又对唐氏深深愧疚。后来知道唐琬再嫁远胜陆家的皇族宗亲赵士程，陆游只能把心中的失落埋藏起来。7年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伴夫同游的唐氏邂逅。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抒发了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痴情，是一首别开生面、催人泪下的作品。陆游写罢，潸然泪下，独自离去。

唐氏读了此诗，悲痛欲绝，她提笔附和：“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回家后的唐琬，很快就一病不起，当年秋便抑郁而终。太爱也是一种罪，唐氏用“世情薄，人情恶”两句，抒写了对于在封建礼教支配下的世故人情的愤恨之情，也暗喻了自己倍受摧残的凄凉处境。为人子女难，做妻子难，而被丈夫休弃再嫁的女子，难上加难。

陆游在75岁时，便住到沈园的附近，“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写下绝句两首，即《沈园》诗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唐氏留给陆游的是50年的惊鸿旧梦。其实，对于骤然中断的感情，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很快就能适应，反而越是到了晚年，越是惆怅，这也就是为什么陆游晚年屡屡写诗怀念唐琬。人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什么是终身遗憾，可是已经晚了。

千百年来，前哲时贤多认为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关系，并说唐氏就是陆游的表姐唐琬，但事实也许并非如此——

专家们考证，最早记述《钗头凤》词这件事的，是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之后，有刘克庄的《后村诗话》，但陈刘二氏在其著录中均未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直到宋元之际的周密，才在其《齐东野语》中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从这以后“姑表说”遂被视为“恒言”。

有专家综考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推定陆游的外家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而唐介诸孙男皆以下半从“心”之字命名，即懋、愿、恕、意、愚、谰，并没有以“门”之字命名的唐闳其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简》《宋史·唐介传》、王珪《华阳集·唐质肃公介墓志铭》考定，在陆游的舅父辈中并无唐闳其人；而陆游原配夫人的母家乃山阴唐氏，其父唐闳是宣和年间颇有政绩政声的鸿胪少卿唐翊之子。据《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阮元《两浙金石录·宋绍兴府进士题名碑》考定，唐闳之昆仲亦皆以“门”字框字命名，即闶、阅。

由此可知，陆游和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么姑表关系。这样，周密的“姑表说”就毫无来由了。但这也并不完全就是出于他的杜撰。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虽然未曾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但却说过这样的话：“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赵士程。刘克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唐氏改嫁给赵士程，赵士程与陆氏有婚姻关系。

事实正是如此，陆游的姨母瀛国夫人唐氏，乃吴越王钱俶的后人钱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而陆游原配夫人唐氏的后夫赵士程，乃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亦即陆游的姨父钱忱的表侄行。陆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文》，王明清《挥后录》及《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传、公主列传》等考定，赵士程恰与陆游为同一辈人。作为刘克庄的晚辈词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过刘克庄的记述，或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他错会了刘克庄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讹传。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地质大学（北京）自然文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

①沈园孤鹤轩②沈园陆游、唐琬《钗头凤》刻石 ■成岳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