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海滨小镇的我，曾经觉得最接近于天空的颜色，是海天一色的蓝。但在我去西藏待了将近一个月以后，我发现自己过去的目光被框在了一百米左右的水平线里，无法看见那三五千米海拔的视野之差，其实最接近于天空的颜色远不止蓝色而已。

在进入拉萨的瞬间，首先映入眼帘的绝对是那一抹红色，布达拉宫。它矗立在拉萨的中心，哪怕你已渡到拉萨河的对岸，或是走至北面的帕邦喀寺，布达拉宫的红色被距离缩成一个越发小的红点，你还是会被它吸引住。

这抹红辐射、渗透到整个拉萨城，无论是融入生活烟火气里的大昭寺与小昭寺，还是被自然包裹在山腰之间的色拉寺，红色痕迹爬满每间寺庙，不遗漏一个边角。我站在院落里，好像自己连带着这片地方都短暂地远离了人间，在泛红的意识里思索、停驻片刻。而后，又被那人间三四月的芳菲所唤回，眼前是随风飘零的几瓣桃色。在3000多米海拔盛放的满树花意，仿佛桃花已经开到了天际，风一吹就直接从蓝天里落下来一般。

西藏的野桃树带有一种肆意生长的野生灵性，截然不同于江南水乡春天的精致秀丽，后者花树的躯干与枝条都更为纤细，花朵也倾向于贴近人间、泥土与河流开放。

追随着漫山遍野的桃色，我们来到了林芝，感受到了更深的野趣。百年野桃树在南迦巴瓦峰下，于雅鲁藏布江上怒放，形成一幅连绵而又短暂的春日画卷。桃花开得极密，要从桃色的缝隙里才能看清雪山与蓝天白云相舞，青色江水冲撞岩石，奔涌出白色浪花的情景。

尽管到达林芝的那个下午山里忽然起薄雾，进村的路上我还怕自己会失望而归，但当车驶入裹满桃花的山间小路时，我发现自己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那满山怒放的桃色如此的浓郁而明媚，又岂是雨或雾可以阻挡的，就算是雪也压不住。

发现了这片桃色，我们在此时选择一路向西北而行，走219国道进入海拔更高的阿里地区。我和朋友们看到的，是另一幅西藏春色——冰雪尚未完全消逝的初春风景，画幅里交织着一半雪白一半蓝绿的线条，色彩复杂多变但又极其纯粹干净。

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公路行驶，道路两边常会出现这个季节才有的冻土冰面，冰雪凝在地上白若哈达，冻结的河流又正在消融，露出一汪透彻冷峻的春水，它似乎在暗语时间是如何过渡与逝去的。

每一次驶向上坡路段，我都觉得自己即将离开人间，下一刻便穿梭于白云之间。有那么一秒钟，我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名白日梦想家，这也是我认为别处难以代替西藏的圣洁所在。

一面是短暂的残白，另一面的白却象征着永久的坚定。我坐飞机入藏时，便于高空见识到了西藏雪山的绵长与磅礴。到珠峰大本营，不过是在山间窥到其中的雪山一角而已。除了冈仁波齐等被人类命名的雪峰以外，更多是沉默而温柔的存在，它们用冰洁抚慰着整个阿里地区，在车窗上划下了一个似乎永远不会断掉的雪色记号。

剩下的那一半蓝绿，是湖泊的宝石色泽。它们被称为“措”，是藏语里大海的意思。每一个“措”都广阔得有种可以撞破天际的浩瀚，且深不可见底，又清澈得有如一面面可以看清天上与地下一切的镜子，也难怪当年误以为它们是海的存在。

连接在须臾和永恒之间的，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冰雪。靠在岸边的冰雪被春风逐渐吹化，变得松软，在日光下闪着钻石般的光芒，将雪山、蓝天白云与飞鸟映入其中。

远处蓝绿色的湖面，是冰雪完全殆尽后露出的真容，它永远依着对岸的雪山荡漾，此刻只露出了一角，像是裹住雪山的围巾。一层雪白，一层蓝绿，又再是一层雪白，一层蓝色，层层叠叠的色彩不似人间之景。

不过，一切的春色都会消失在完全没有树木生长，唯有一片黄土的那曲之中。但这片黄色并不干枯单调，它带有一份在四五千米的海拔之下，空气变得越发稀薄的压力。绿意被这份压力碾至尸骨无存，可尽管如此，却还是没能粉碎掉人类的气息。在这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依旧生活着不少的藏族同胞，过着养羊、喝酥油茶的日子。

人类与自然在无形中的对抗，战胜出了一丝神话色彩，或许这一切都是太阳遗落在人间的痕迹。这是我在看到札达土林与古格王朝后，内心与这片黄土摩擦出的一丝花火。它不仅是简单的黄色，里面也混杂着红色与粉色，沙土的肌理在风沙吹拂下变得粗犷又光滑，成为一栋栋的建筑、一大片的森林，仿佛是地球另一端原始热带雨林的另一种存在。

不过，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这些奇观，而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树绿色。从四五千米的海拔回到拉萨以后，我们感觉呼吸与行动都有如在平原那般轻松。住回原来待过八九天的酒店，跟我们早就相熟的大堂经理看到我们，说了一句：“回来啦！”然后说：“你们走之前树还没绿，现在都绿了。”

确实，绿色忽然从在这大街上冒出，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看到树木，会将它当成多年未见的老友，而有着既陌生但又庆幸的感觉。

微小的事物能够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丝毫不亚于旅途中的各种美丽风景，我想这才是旅行的意义吧。

■许双福 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