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正清明，岁岁清明，今又清明。昨天回乡祭祖，遇几位街坊老人扎堆聊天，上前问候，介绍家世。听说是回来祭祖的，老人们不约而同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讲了许多我奶奶的故事，情到深处竟泪眼婆娑。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清明时节，虽不宜远游，返乡祭祖是必须的，接续传承，慎终追远，饮水思源。每逢这时，思如春发，伴着绵绵细雨，回忆起奶奶，追忆起家风。

祖籍在鲁西南农村，虽然祖上家境殷实，但到了父辈已是两代单传了。祖父兄弟一人没有姐妹，父亲兄弟姐妹五人，奶奶里外当家操劳。生活清苦心却豁达，脸上洋溢着慈祥，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没有过不去的坎”。逢灾年过得再苦，也不忘接济路人，所剩无几还要分给近门邻居。

旧时大家族琐事多，常有邻里之争、婆媳矛盾、妯娌纠纷、姑嫂口角，却都请奶奶调解，主持公道，只认道理，不偏不倚。她们往往是怒目泪眼来，满意笑容去。曾有夸张说法，“骂街的老太太都绕道老宋家门走”。

常悟家风，家训在兹。如今中年，求学、工作、生活偶遇坎坷，从未怨天尤人，只从容面对，心情豁达，泰然处之；尤其近年家中遭遇变故，即便横卧病榻等待病理结果时，仍沉着面对，人格健康、性格阳光，方能行稳致远。

天堂很远，思念很长。曾外祖父行善倡孝、悬壶济世，奶奶是长女，深受熏陶，擅妇儿科与接生。医术落后、医药匮乏的年代，一根银针几服草药，行善积德于十里八乡。无论头痛发热痢疾腹泻癫痫，凡求上门来，银针一动手到病除，搭上医药分文不取，包括一粒粮食。

春夏秋冬，农忙农闲，凡有求诊者，风雨无阻必定上门，无论是正在做饭炒菜蒸馒头，奶奶常是洗掉两手面匆匆出门。即便年逾六旬了，对等待接生的，哪怕滴水成冰的寒夜，也是步履蹒跚前去，一阵忙碌疲惫之余，就连答谢来的红糖鸡蛋，也原封不动退回。

印象最深的，是医好了大医院已放弃的一位患者，一个殷实家庭的少爷。痊愈后，他爷爷奶奶用秫秸串香油果子上门答谢。我望眼欲穿，口水直流，奶奶却不为所动，依然婉拒说，乡里乡亲帮忙应该，不能因此坏了名声。

奶奶年逾六旬时的一个隆冬，雪后夜里出诊接生，主家因为忙碌没送，奶奶独自回家，途经小路时滑倒了，跌进河沟，幸亏有秸秆挡住。辛劳的奶奶已无力挣扎，冰天雪地，寒风凛冽，呼天不灵叫地不应，冻了近半小时。待我父亲带人寻到背回家时，奶奶全身已几无知觉，好在没有危险，却大病了一场。至此身体每况愈下，已不能出诊了，族人要去找那户理论，被奶奶断然制止。

养伤的日子里，村里村外，十里八乡，凡听说的都来探望。家境殷实的人，送来了蛋糕、饼干，一般人也是带了堪称豪礼的挂面、鸡蛋，仅挂面就送了满满当当两大柜子。那时候家庭出身、个人成份是很要紧的，但老支书“违反”乡规民约，给家里挂上“五好家庭”的荣誉牌时，全村无一反对。

奶奶仅是乡医，甚至终生未取得行医资格，但在那个年代，她凭过人胆识、丰富经验、精湛医术，接生四百余例，母婴无一落病伤亡；诊治小儿麻痹、癫痫患者不计其数，无一复发，这在现代医学也叹为观止。

我出生时，奶奶已66岁，从未因晚年得孙而溺爱优渥。幸运的是，我少年启蒙是爷爷教《论语》《四书五经》，奶奶传承为人待物处事。

邻家伯母的两个儿子，入伍后均转业在外地。老家的两株枣树，逢中秋时红枣盈枝，收获晒干了就寄给外地儿孙尝尝家的味道。伯母并不吝啬，每年从未缺过我的那一大碗，但远不能填充孩童缺少零食的念想。

终于瞅准一次机会，趁伯母在我家打老年牌，爬上晒枣的房顶，顺了半书包，回家悄然放在枕下。但是，一个鼓囊囊的书包横添枕边，终被发觉。那个年龄真的不敢撒谎，坦白后，奶奶将我从被窝拎起来，在深秋寒夜，穿过一条胡同，到伯母家认错。

伯母压根就没有察觉，当然也不可能再要，但奶奶非常认真，说再馋也不能偷东西，想吃自己长大挣钱买。

因为地缘和民俗，奶奶嗜烟。常年无规律吃饭，加之晚年肺病，72岁仙逝。有位长者说：“行了一辈子善，自己最后没能落个好身体”。出殡时逢阴历正月，三里五屯无论有恩抑或无受惠者，用那个时代的方式表示着哀悼。奶奶非官非富，送葬的队伍排了几里，更有行动不便、常年卧床的老人，由儿孙用地排车拉着，执意相送。收到的花圈排满胡同的两面墙，草纸烧完了整整三个周年。

奶奶离开我们已37个年头，健在时，我姑母和父母一直孝顺有加，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抱憾。我6岁，不懂生死离别，也没有“生死两茫茫”的悲怆。大道至简，泽被后人，家风家训已植入体内，渗入血液，注入灵魂。奶奶，我想您时，您在天边，想您时您也在眼前，您在我身旁，从未走远。

与很多人的奶奶一样，我的奶奶只是万千中国奶奶中的一个。她们生于那段艰苦的岁月，用坚韧和隐忍勤俭持家，用善良和仁慈造福乡里，用传统和大义教感后人。

不忘却，方能继往开来，心怀感恩、珍惜当下，是我们对先人最好的缅怀，对家风最好的传扬。■本版摄影 苗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