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我悲痛极了。作为身在国外的亲孙子,不能参加爷爷的葬礼,已是终生遗憾。
以前读过一段关于人生的文字,说人生就像一条河流,发源于山峡之间,开始的时候穿激流、越险滩,慢慢进入平原地带,就变得和缓宽阔。流淌到最后的时候,河流静静的汇入大海。留在身后的是轨迹,汇入前方的是广阔。就如这样的景象与时刻吗,爷爷的生命安详地融入了远方。
爷爷是一位典型的鲁西南农民。老家坐落在山东省济宁市鱼台县李阁镇双集村,一脉缓缓流淌的河水旁边。一个不大的村庄,似乎每个人之间都有亲戚关系。
村里最复杂的事情,是要记住每个人的辈分。有时候一个耄耋老人会跟我同辈,有时候却要管黄毛小娃叫爷爷。正如村边的那条河,时光在这个村庄里也流淌得很慢。
爷爷住的房子,据说有七十年的历史了,是父辈们从小成长的地方。土房子虽然老,但墙壁非常的厚实,也着实的冬暖夏凉。
爷爷常在盛夏的某个夜晚,跟我们自豪得讲他当年建这房子的往事,这可是他人生中非常值得炫耀的。院子里有个吱吱哇哇的压水井,那可真的是这个院子的一宝。夏天的时候,井水冰凉,可以冰镇各种瓜果蔬菜。数九寒冬,院子里的东西都冻得硬邦邦的,新打上来的井水却冒着热气。
压水井旁边,站着双手冻得红肿的姑姑婶婶们,在忙碌着洗刷,准备过年的饺子馅。在我的记忆中,这口压水井就跟爷爷一样,给人带来极为踏实的感觉。尽管水井的水泥台子极尽斑驳,但每次只要给井口加上了引水,小院的人们就会有夏日的清凉和冬日的温暖。
日子太久了,人们都对压水井太习以为常,对爷爷日复一日的关爱也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天才发现,爷爷也会老去,压水井也会停歇。直到这一天,才突然觉得,我们院子里的宝不在了。
说爷爷是一位典型的农民,其实也不是。因为有一天,我知道了爷爷的名字。为长者讳,不能直呼其名。但爷爷名字的涵义,是取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个名字,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
后来知道已故的老爷爷是个文化人,是周边乡里有名的先生,所以会有文脉深深根植在了一家人的传承中。在一张老照片中,我见过老爷爷去世时的样子,是爷爷用他年轻的脊背撑起了已故的老爷爷。从那以后,这个家也是靠爷爷的双肩撑起的。
我从没在老家见过族谱之类的东西,对祖上的事情知之甚少,这也是一个遗憾。只是偶尔在老家找到过一些名人字画,奶奶也会偷偷给我们看一些她年轻时的首饰,让我们对这个家族的过去有过一些联想。
父辈们传承了家风,靠自己的努力从农村中走出去。到了我们这一代,更是开花散叶,足迹遍布全国,甚至漂洋过海。今年我闺女要申请美国的高中,在写自述文章的时候,提到了教育是如何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几代以前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靠着一代代人的努力,才能接力受到更好的教育。子孙们的修为,可以追溯到爷爷赓续的家风渊源,那就是正直的理念,不懈的坚持。
爷爷是一个普通人,但在我们每个家人心目中,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爷爷和奶奶一辈子在一起,除了看护自己的孩子,几乎很少离开这个村庄,生活其实并没有田园牧歌的诗情画意。乡亲们会因为农产品贱卖而懊恼,也会家长里短聊一些不太光彩的闲话,但我每每回忆起来的,都是非常美丽的东西。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非常非常的热,不知为什么爷爷要带我跟表哥去种棒子。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去机井里打水,然后再给新种的棒子苗浇水。一天的劳作下来,已经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发誓再也不去下地干活。但这些劳动都是爷爷每天的日常,从来没听他呼天抢地的抱怨过。
在这个鲁西南的小村里,爷爷自然保留了一些农村里的习俗。吃饭的时候,爷爷永远是坐在八仙桌旁边的高椅子上,等着奶奶端上热腾腾的食物,有时候会用他那个很沉重的锡壶烫酒喝。
上了年纪,爷爷最喜欢的消闲就是打老牌。慢慢的,跟他一起打牌的老人一个个都走了。听大姑叙说,爷爷说跟他一辈的人都走了十年二十年了。他不怕死,也让我们不要怕。
爷爷奶奶在一起一辈子,几乎是几十年的形影不离。在爷爷走后,我最担心的是奶奶。尽管奶奶已经耳背,还一遍遍劝慰我们不要太难过,爷爷已经是活了大年纪的了,活得正直,走得安详。
老家旁边的那条河,有个很诗意的名字,叫白马河。我从小去老家只见过河,从没见过白马。祈愿爷爷乘白马而去,生命从此归入大海,汇入远方。